张雨荷
高高的朝天门,
挂着棒棒的梦,
长长的十八梯,
留下棒棒的歌,
…… 01
一束光,穿越繁华之城,透过高楼缝隙,洒进残破的窗,唤醒了沉浸在黑暗中的板板巷。随着此起彼伏的鼾声次第停歇,洗漱声、做饭声交织在一起,板板巷才算活了起来。
老黄是板板巷的老住户了,从30岁那年住进板板巷开始,老黄就把这里当成了第二个家。尽管板板巷已经旧得支离破碎,但常年未涨的租金、和谐相处的邻居,还是让老黄把28年的时光交给了它。
用凉水简单地擦洗完,穿上冬衣和胶鞋,为老旧的木门上锁后,老黄便拿着棒棒出门了。
棒棒是老黄的营生工具,是老黄入城时从老家带来的。虽然棒棒是农村里再寻常不过的竹竿,但老黄却将它视为珍宝。20多年来,棒棒除了是老黄营生的工具,还寄托了他对家乡的思念,它时常让他想起老家那片竹林和那一弯清澈透明的河水。棒棒连接着老家,更连接着家人的期盼,那是一种温暖的情怀,这种温暖支撑着老黄的梦想。
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梯下楼后,老黄还得穿过一条黝黑的巷子。
巷子很拥挤,剃头的,修表的,配钥匙的,补鞋的,全都聚集在里面,他们都认识老黄。虽然阳光很少光临这里,但只要有人开始忙碌,昏黄的钨丝灯就会将这里照亮。當然一起被照亮的还有房屋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红色圆圈和圆圈里那个刺眼的“拆”字,不过这对于老黄来说并没那么重要,只要房子还没被拆掉,老黄就可以安心地住在这里。
“老黄,起了。”剃头匠老王摆弄着剃刀,和老黄打招呼。
“起了。”简单的寒暄,也算是相互问候了。
“今天发财哦!”补鞋匠小李一边用力锥鞋,一边说。
“发,肯定发。”老黄笑着回答。可是转身走出巷子,老黄脸上的笑容立马就消失了,因为他知道,如果今天眼睛不尖,跑得不快,很可能分文不入,更别提发财了。
走出小巷,穿过步行街,老黄来到了人流最集中的商圈,比他先来的几个同行已经占据了有利位置,老黄只好背着棒棒离开,到旁边的几条街道上“碰运气”。
逛着逛着,老黄就来到了周婆婆的小店,此刻包子散发出的香气正像藤蔓一样,缠住了老黄的胃。老黄站定,猛地吸了一口包子的香味后,摸了摸衣兜里的钱,转身要离开。
“哎,老黄,去哪儿呢?”眼尖的周婆婆看见了踟蹰不定的老黄,招手让他进来,“快,来吃个包子。”
“不了。”老黄赶忙离开。
周婆婆见状,从滚烫的蒸笼里拿出3个包子装进瓷碗,然后唤来孙女朵儿,把瓷碗塞给她,“去,给你黄伯伯送去。”
“在哪儿?”朵儿捧着瓷碗,环顾着四周。
“那儿,那儿!”周婆婆扭头指了指,“看见了吗?背着棒棒那个。”
“有好几个人都背着呢!”朵儿不耐烦地说。
“嘿,你不认识你黄伯伯了吗?”听语气,周婆婆就知道朵儿来了情绪。
她直起身,走到朵儿身边,明确地指了指,说:“那儿,背最驼的那个,快点儿去,一会儿包子凉了。”
“黄伯伯,外婆让我给你的包子。”一走到老黄身边,朵儿就把瓷碗递到了他面前。
“不要,不要,伯伯不要。”老黄后退,“我吃过早饭的。”
“这事您得跟我外婆说。”朵儿上前一步,强硬地把瓷碗塞到老黄手里,然后转身跑开了。
老黄站在路中间,捧着瓷碗不知所措。
或许是因为感动,老黄抹了抹眼角,就在墙角蹲了下来,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包子。包子下肚,打了一个嗝,用袖口搓掉嘴角边的油,老黄便还了瓷碗。
“谢谢啊,周姐姐。”老黄站在小店门口,蒸笼散发出的蒸汽遮住了他大半边脸,看不清楚说话时的模样。
“谢什么,都是街坊。”周婆婆接过瓷碗,轻描淡写地说,“包子味道还好吧,这可是我创新的酱肉包子哟。”
老黄拘谨地比出大拇指,说:“好,很好吃!”
“得了,每次你都很捧场,快,别跟我在这儿聊了,快去找活路(重庆话,做事情)吧。中午也来吃饭啊,海带汤鲜着呢,多喝几碗。”说完,周婆婆就转身进店收拾起来。
在寒风中溜达了一上午,老黄也没接到活儿。街道上每个角落都坐着昏昏欲睡的同行,大家都在等活儿,却许久也等不来。
20年前,活儿是做不完的,通常是一个活儿刚做完,另外一个活儿又接着来了。按老黄的话说,被汗水打湿的衣服从来就没有干过。但无论多累,只要能挣到钱,爬坡上坎算什么?那时候是棒棒行业的鼎盛时期,可是,城市在发展,棒棒行业在城市日新月异的发展中渐渐没落了。当年成群的棒棒军消失了,留下极少数的人还在坚守。老黄就是其中之一。
“不是我固执,我一没文化,二没技术,除了干棒棒,我还能干什么呢?”老黄也有过改行的想法,可最终还是选择坚守,他心里还有一种情怀,一种对棒棒职业难舍的情怀。
“想当年……”老黄常常回忆当年在朝天门搬货物的情景。当年朝天门的批发市场非常繁荣,老黄还有几个相对固定的客户。几年下来,老黄就把老家的瓦房改造成了楼房,想起那些日子,老黄就觉得心里很温暖。
从街头溜到巷尾,老黄晃悠着来到一棵黄葛树下,看几个老年人“斗地主”。“地主”斗得精彩,老黄却看得心不在焉。想起已经3天无收入,老黄心里便焦急起来。临近中午,老黄便从围观人群中抽离出来,朝周婆婆的店铺走去。
老黄到时,周婆婆的店铺已经围满了人,物美价廉的美食让周婆婆这里食客盈门,更成了棒棒们的食堂。5元钱就能吃一碗热乎乎的豆花饭,10元钱就能吃一碗烧白。热豆花配上麻辣作料,再来一碗香喷喷的米饭,冬日好像就不再那么寒冷了。
周婆婆这里,除了豆花和炒菜外,其余都是自取。吃多少饭,喝多少汤,周婆婆都不在意,好似开店对于周婆婆而言并非为赚钱。
前几年,周婆婆还有几个厚厚的记账本,后来周婆婆把它们烧了,从此也不再在意这些。只要来她店里的人能吃饱,周婆婆就很满足了。
老黄是吃不上豆花饭的,于是他走到店里,拿了大碗舀了汤,再往汤里装进饭,一碗汤泡饭就完成了。老黄把棒棒斜放在凳子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好吃吧?”吃到一半,周婆婆整理完餐桌走了过来。
“好吃!”老黄嘴里塞满了饭,一出声,汤就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不着急,慢慢吃。”周婆婆看了,咧嘴笑了起来,转身从摆放作料的桌边舀了一大碗萝卜丝,端来放在桌上,“他们都吃完走了,你慢慢吃,我再给你炒个白菜。这个天,雪压过的白菜就是甜,等着!”
“又白送?”下楼当外婆帮手的朵儿贴在周婆婆耳边问。
“你黄伯伯吃得完,不会浪费的。”面对朵儿的提问,周婆婆总是巧妙地转移话题。
“我不是问这个。”朵儿一脸严肃地盯着外婆。
“哎呀,就吃点儿白菜,不值几个钱,别为了几个钱坏了几十年的情义。”周婆婆炒着菜,“快去,给我拿个盘子。”
“好。”虽然朵儿心里有些不快,但还是拿了盘子,把菜香味十足的白菜端到了老黄面前,只是放盘子的动静有些大,让老黄察觉到了这小姑娘的小情绪,刚才还大口吃饭的他,渐渐放慢了速度。不过就在这时,外面却有人喊了起来。
“老黄,有活儿了,干吗?”来人是隔壁街的水泥店老板,往常有货要出,他总爱在这里叫棒棒。
“来了!”一听到有活儿,老黄赶紧放下碗筷,提起棒棒就冲到店门边,“什么货?”
“一会儿把10袋水泥送到那个坡上,10块钱。”老板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坡说。
老黄算着水泥的重量,犹豫着开口:“再添点儿,15块钱咋样?”
“15块太多了,成本都不够。你要是觉得不行,我再去那边找。”水泥店老板说着迈步准备离开,周婆婆走了出来。
“哎呀,你也是,多给点儿嘛,水泥那么重,运一趟不容易。”
“周婆婆,成本都不够。”
“够的,够的。”周婆婆笑笑。
“周婆婆,我赚钱不容易得很。”水泥店老板皱着眉头,揪着眉心说。
“还能有老黄难?这可是力气活,你要是用车把水泥送过去,还要绕很大一个弯,怕是车费都要30多块钱哦。”
听周婆婆这样一说,水泥店老板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无奈只好把价格提了一些:“那这样,12。”
“再多加1块,13。”
“哎呀,周婆婆。”
水泥店老板话未说完,周婆婆就插了话:“13。都是重庆人,耿直点儿,空了你过来吃饭,我给你炒回锅肉,巴适得很。”
“好嘛,要得。”经不住周婆婆这么一说,水泥店老板终于应了下来,旋即从腰包里摸出13元递给老黄,老黄收了钱,转而递给了周婆婆。
“周姐姐,帮我拿一下,一会儿回来取。”
“好的。”周婆婆答应下来,把钱放进衣兜后,又回到店里把老黄未吃完的饭菜收进蒸笼里,这样等老黄回来,饭还是热的。 02
一根棒棒放上肩,肩挑水泥冲在前。老黄用棒棒上的麻绳绑了水泥,挑着水泥在小巷子里疾驰。他是熟悉这些巷子布局和走向的,所以能以最快的速度将货物送达指定位置。尽管10袋水泥挑起来很吃力,但老黄还是咬牙坚持,手捏着麻绳,一步一步地爬到了坡顶。
屈膝,弯腰,放货,解绳,下货,签收,这一趟运货就算是完成了。虽然老黄已经满头大汗,但看到收货人递来香烟,他还是欢喜地接住了。好烟老黄是舍不得抽的,他把烟小心翼翼地放进胸前的口袋里,便理着绳子开始快步往回走,毕竟午饭还没有吃完。
跑回周婆婆的店,朵儿就在周婆婆的吩咐下端出了老黄的饭菜,饭还是热的,汤还是热的,白菜里却多了很多水。
“黄伯伯,这白菜,估计不好吃了。”朵儿站在老黄的旁边说。
“没事,也好吃。”老黄说着,手拿起盘子把白菜倒进碗里,和着汤饭一起吃了下去。看着老黄夸张的吃饭动作,朵儿的心里更不舒服了,她佯装整理餐桌,快速走到周婆婆身边,小声地说:“外婆,黄伯伯有那么饿吗?他真的好能吃,就像我们家的饭和汤不要钱一样……”
朵儿话还未说完,周婆婆的巴掌就落到了朵儿手臂上,说:“你这娃,怎么能这样说呢,这是你该管的吗?我买的菜,我煮的汤,我想怎样就怎样,这儿没你事了,快回屋写作业去。”
“每次都这样。”朵儿冲周婆婆撇撇嘴。
见朵儿走了,周婆婆就掏出钱,走到了老黄身边。
“还喝碗汤不?”周婆婆一边把钱递给老黄,一边问。
“不喝了,不喝了。”老黄搓搓手,下意识地朝朵儿离开的方向看了看。老黄的动作,周婆婆也看出来了,她知道老黄对朵儿的话有所顾忌,便挺起腰板说:“老黄,我才是这家店的老板哦!你到我店里来,想吃什么告诉我就行,小孩子家家的什么都不懂,爹媽不在身边,我也管不住。”
“是是是,我知道。”老黄点头,“朵儿挺能干的,让我想起了我那娃儿,要不是为了供他读书,我可能早就回村了,你看别个,孙子都有了。”老黄说着,眼角泛起了泪花。
“说这些干啥子嘛。”周婆婆安慰道,“老来得子才是幸福事,你不是说过他学习成绩很好的嘛,到时候有你享不完的福哦。”
“嗯。”老黄点点头,掏出放在胸口的香烟,点燃后慢悠悠地抽了起来。见老黄眼神里有些落寞,周婆婆便不再打扰了,她悄悄起身走开,只留下老黄借着烟雾,回味过往。烟蒂燃烧殆尽,老黄突然朝前面冲了过去。
“老板,你需要我帮你搬吗?”老黄冲到一个提旅行袋的中年女士旁边,女士刚从出租车上下来。
女士看了老黄一眼,问:“搬上5楼,多少钱?”
“4块钱。”老黄抬头看了一眼街边的楼说。
“3塊钱。老板,3块钱,我给你搬上去。”这时候棒棒小秦突然半路杀出来,要抢老黄的生意。
“两块钱我搬。”老黄心里一急,脱口说道。
“哈哈……”中年女士笑了,“你俩都别争了,我还是自己搬上楼算了。”女士说完就提起旅行包走了。
两个人都很失望。
“对不起,老黄,我已经3天没有找到活儿了。”小秦低着头说。他明白同行相争是极其不耿直的事情。可是,小秦很需要找活儿挣钱。
小秦只比老黄小3岁,头发已经花白,背比老黄的还驼。
“没关系,没关系。”老黄说,“现在是一个竞争的时代嘛,我们这群老棒棒不就是在竞争后留下来的吗?走,我们去前面车站看看。” 03
傍晚的时候,天上下起了细雨,老黄背着棒棒回家了。
到家时,昏黄的钨丝灯还亮着,灯下劳作的人却没了踪影,屋顶上无精打采的炊烟将老黄的思绪从外面的世界拉回到这里。
老黄进屋时,住在隔壁的何三也回来了。何三原先也是棒棒,因后来买了一辆二手三轮货车,干上了更稳定的拉货工作。与何三聊了一会儿,两个人简单吃了点儿咸菜拌饭后,各自回屋了。
夜悄悄地来,又悄悄地离去,晨光如期而至,冷风也不请自来。伴着冷风,老黄再一次出门了,今天的运气比昨天好了不少。一上午,爬了1000多级楼梯,挑了200多斤货物,挣了25块钱,虽然肩膀已经痛得让他汗如雨下,但老黄却笑得格外开心。走到周婆婆店门前时,他的嘴角还挂着笑容。
“外婆,你看,黄伯伯嘴角都笑开花了。”第一个看到老黄的是朵儿,见老黄笑得开心,朵儿也很开心。她心里默默记着老黄在这里赊的饭钱,想着终于可以收点儿回来了。
“是开心得很,看来上午活儿多。”周婆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迎了上去,“老黄,开心呵!”
“开心。”老黄毫不隐藏自己的情绪,笑得厉害。
“那来碗豆花?再配一碗烧白?”
“来碗豆花就行了。”犹豫了片刻,老黄做出了决定。不过周婆婆也不在意,虽说老黄没有点烧白,周婆婆还是自作主张地在饭碗里给他夹了5块儿。烧白肥瘦均匀,一口咬下去肉香味十足,不过这样的场景被朵儿看了去,她心里就不舒服了。
待到周婆婆走到她身边,她又开始嘀咕了:“外婆,烧白一碗能卖10块钱,你就免费送给黄伯伯了?”
周婆婆不说话,瞪了朵儿一眼。
“瞪我干什么呀,我说的是实话。”朵儿不满地补充道。
“我说你一天不好好学习,想这些事干吗?”周婆婆不爱听了,她揪着朵儿的手,示意她小声些。
“我学习好着呢!”朵儿顶嘴。
“学习好还不够,心还要好。算了,我跟你说不明白。”周婆婆说着,从衣兜里摸出20块钱给朵儿,你不是喜欢隔壁街那家的砂锅米线吗?给,去吃,去隔壁街吃。”
“我知道你想让我走,我偏不走,我心好着呢!”朵儿夺过周婆婆手里的钱。
“心好就不要再在这里嘀咕了,我再问你一遍,你去不去?”
“不去!”
“真不去?”
“不去!”朵儿硬生生地回答。
见周婆婆准备收回钱,朵儿躲了一下,干脆地答了一声“去”,就快速跑开了。 04
山城的冬天越来越冷了,住在板板巷的人陆陆续续收拾好东西回老家了。不过回老家的这拨人里面没有棒棒。因为节前返程的,送货的活儿多,棒棒们得抓住这个特殊的日子,铆足劲儿地挣钱,有了钱才可以买年货回家过年。
忙碌起来了,收入多了,棒棒们的伙食也变得好起来,有时是烧白,有时是油渣白菜,有时是三四个棒棒聚在一起,点一盘香气四溢的回锅肉。回锅肉是老黄这些棒棒的最爱,刚端上桌,肉就被一扫而空,棒棒们吃饭吃得快,吃得多。有时晚上收工后,他们还会聚在一起来一杯泡好的枸杞酒,再要一盘脆香的炒花生米。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幸福就在酒中,快乐也在酒中。每到这时,朵儿就会躲在角落里,偷听他们聊天,偶尔还会把他们的故事写进作文里。
透过偷听到的故事和作文演绎,朵儿似乎对棒棒有了一丝好感,再加上他们偶尔会帮周婆婆提肉扛菜,让放假在家的朵儿轻松了许多。
朵儿放寒假的第五天深夜里,周婆婆突然肚子痛。痛得她额头渗汗,脸色苍白,一只手捂着腹部,另一只手用力地拽着床头,艰难地喊着朵儿的名字。朵儿穿了拖鞋走到婆婆身边,焦急地问:“外婆,你怎么了?”
“肚……肚子……痛……,快去找你……黄伯伯……”周婆婆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幽暗的灯光下,周婆婆全然没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