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泽木
除了要軍训,这绝对是我最轻松的一个暑假了。妈妈破天荒地没有给我报培训班,也没有给我布置课外作业。我小学毕业了,妈妈可能觉得过去几年把我管束得太厉害,所以这个暑期大发慈悲让我好好玩。不过,我最近和爸爸的关系比较僵。上周从木棉塔收购白术[z hú]回来后,我和爸爸的关系就有了裂缝。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我决定以后不再理他。谁叫他这么不守信用!
在我烦闷不堪的时候,同学打电话来,让我陪他参加一个军事夏令营。有没有搞错,暑假末就要军训了,还要参加军事夏令营?就在我对同学的决定大跌眼镜的时候,一个想法闪电般在我脑海里闪过,让我瞬间改变了主意。“没问题,我陪你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我对同学说。
傍晚时分,妈妈下班回到家,扶着门框,用力地甩着高跟鞋。爸爸跟在她后面。“你今天在家都干什么了?”爸爸咧着嘴问我。我白了他一眼,没理他,跑到妈妈面前说:“我想和同学去参加一个军事夏令营。”
妈妈眼中的光芒频频闪烁,她显然没料到我会想参加军事夏令营。因为以前她叫我去参加类似的夏令营,我都是死活不肯去。
“这次觉悟这么高?”她调侃我,“要多少钱?”
“要……2800元,对,2800元。”我有些不安地看着她,因为我撒谎了。其实夏令营只要2400元,多要的400元我有其他用处。
“好。交费的事情你自己搞定,没问题吧?”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沓[dá]100元钞票,数了28张递给我。
“没问题,放心吧,妈妈。”我求之不得,“对了,明天我要去同学家玩,放假后我们还没见过面呢。”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就往车站走去。我坐上开往尖山镇的车,选择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上车没多久,车子就启动了,我摸了摸裤兜里的钱,心里有点儿激动。夏天的阳光像火苗似的舔着我裸露的手臂,即便车内开着空调,我还是能感受到那种灼热。
车子沿着不算陌生的路往前开去,渐渐地,我离开了县城,进入乡村地界。视野里一片绿色,地里长着的桔[j ié]梗、白术,无不显示出澎湃的绿。这种场景,我在一周前见过。
那时,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路边的合欢树、香樟树从我右手边不停地掠过。爸爸坐在我左边,两眼盯着前方,双手娴熟地打着方向盘。过了一会儿,他把车停在路边,边抽烟边给海宝叔叔打电话:“哥们儿,一会儿你先去村里转一圈,收购价格别超过7元一斤,等你出了村子我就进村。记牢了,不能超过7元。”说完,爸爸吐了一口烟。
我的家乡是药材之乡。我爸爸做药材生意,海宝叔叔是他多年的搭档。他们的把戏我几年前就见识过了,两个人搭档,一前一后进村收购药材,先进村的人把价格压低,后进村的人把价格提高一点儿,以便购得药材,但提高后的价格还是远低于市场价。最后赚来的钱两个人平分。我们此去是收购白术,因为最近白术的价格上涨了不少。今年的白术还在地里绿着,我们要收购的是去年的存货。
“那你准备多少钱一斤收购呢?”我随口问爸爸。
“不超过9元一斤吧。”
车子驶离省道,进入曲折狭窄的乡间小道。道路两旁是各种各样的杂树,合欢花开得正旺,把周边的树木也衬得显出淡淡的红色。见海宝叔叔还没从村里出来,父亲便把车停在村口。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海宝叔叔的银白色小货车“突突突”从村里开了出来。两车相遇时,父亲摇下车窗问:“村里的存货还多吗?”海宝叔叔点点头说:“存货还挺多,我把价格定在了7元一斤。接下来就看你的了,我在省道边等你。”
这真是一个别致的村庄,前有河流后靠山。全村只有二十来户人家,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这就是所谓的留守老人、留守小孩吧,我心想。
父亲停下车,拿出喇叭高喊:“收购白术,高价收购白术!”一位少年突然冒了出来,看上去他比我大一两岁,穿着旧旧的已经泛黄的白T恤,一条黑色的运动短裤,一双橘黄色的人字拖鞋。他浑身汗津津地跑过来问爸爸:“叔叔,白术多少钱一斤?”爸爸看着他,顿了一下说:“先带我去看看你家白术的质量吧。”少年像听到老师的命令似的,一蹦一跳地把我们领到他家。
那是几间土木结构的两层房子,门口码着高高的柴垛,柴垛旁放着几条竹子做的椅子。
“你爸妈不在家?”爸爸问道。
少年点点头说:“我妈妈生病住院了,爸爸在陪护。我可以做主。”
爸爸惊讶地“哦”了一声,跟着少年进了门。少年身轻如燕,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楼梯,把我们带上楼。他打开窗户,俯下身拿开几块砖,掀掉一块大大的彩色广告布,指着4只白乎乎的编织袋说:“我们家还有4袋白术,有400来斤。”说完,他弯下身子,猛地把其中一袋搬出来,打开袋口,拿出几块白术给爸爸看。
“你看,质量还不错吧?”少年问。
爸爸拿出几块白术,凑到光线明亮的地方看了看,摇着头说:“质量并不怎么好,不过也不能算差。你妈妈住院,你又这么懂事,挺不容易的,我出个诚心价,7.5元一斤吧,怎么样?”
我愣住了,看了爸爸一眼。他没看我,一脸期待地等着少年说话。少年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踌躇,他深吸了一口气说:“这个质量的白术才这个价,太低了吧。我诚心想卖,您再把价格提一提。”
“小伙子,市场上的价格基本就是这样。这样吧,看你家里也困难,我最多给你8元一斤。”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爸爸。他看着我,一脸淡然。少年像面对老师做检讨似的低头思考着。“那好吧,就8元吧。”说着,他蹲下身,把一袋白术扛到肩上,下楼去了。
我拉住父亲的衣角,皱着眉头轻声抱怨道:“你不是说9元一斤的吗?怎么变成8元了?”
父亲看了我一眼,说:“这就叫生意!你不懂!”
“可是她妈妈还住在医院里呢,你也不能这么坑人吧?”我對爸爸的行为感到莫名的气愤。
“我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的。你一个小孩子,多用眼睛少用嘴,听到没?”说完他甩开我的手,下了楼。
院子里的桂花树叶子碧绿,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一只黑白相间的鸟儿站在瓦片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哼!我不满地走到院子里踢着小石子,不再理爸爸。
“除去袋子不到400斤,就算400斤吧,凑个整。”爸爸爽朗地笑着,从黑乎乎的皮包里数出3200元钱递给少年,“父母不在家,你可要把钱保管好。”爸爸眯着眼,笑出一脸皱纹。少年愉快地接过钱,说:“我会的,谢谢叔叔。”
“你也太不道德了。”一坐上车,我就朝爸爸大声抱怨道。
“做生意本来就是这样,有什么不对吗?我同情他,但生意就是生意,一码归一码。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想,我还做什么生意?”
“终点站尖山站到了,乘客们可以下车了。”售票员喊道。
我从回忆里拔出身来。我跳下车,一群开三轮摩托车的司机像蜜蜂看见花朵似的围了上来。“去哪里,小伙子?”一位年过四十戴着迷彩帽子的大叔凑到我跟前问道。“我去木棉塔。”“木棉塔离这里有点儿远哦,上车吧。”
我坐上车,发动机的砰砰声震得我屁股发麻。
车子拐入乡间小路后,周围的一切又熟悉起来。合欢树的花已经谢了,细细的修长的叶子被阳光照得异常耀眼。
拐过那个弯,我来到少年家的门前。院子里的桂花树依旧绿得发亮,蜜蜂在桂花树上空漫无目的地飞舞。少年家门口依然码着高高的柴垛,几条椅子却不见了,门是锁着的。少年去哪儿了?
“亮子啊?他去医院照顾他妈妈了。他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总得出去找活干。你是他同学?”
“我……你是他亲戚吗?”
眼前的阿姨系着碎花围裙,笑着对我说:“对,我是他婶婶。”
我从裤兜里取出400元钱,递给她说:“能不能麻烦您把这400元钱交给他,我们上次收购他家的白术时少算了400元。”
“好的,你放心。”阿姨接过钱塞进裤袋里。
我走时,听到她在自说自话:“这家生意人真实诚,还特意送钱来,换作有些人怕是千方百计想着多赚点儿。”
听着阿姨的话,我想起当天回程时坐在车上和爸爸争执的情景。我当时对爸爸做的事情愤愤不平。爸爸说:“做生意就是为了赚钱,不赚钱哪能给你住好的、吃好的、穿好的?”我顿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的确,优越的生活需要物质支撑,可人们之间难道不能多一点儿善意吗?
不知什么时候,我额头的汗水如雨落下。此刻虽然天气很炎热,但我内心是清凉的。我没那么怨恨爸爸了,他有他的处事方式,我有我的。
“滴——”我被前方突然出现的黑色轿车吓了一跳。怎么会?“上车吧。”爸爸摇下车窗冲我喊道。妈妈也摇下车窗,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坐上车,尴尬得一时之间不知道说点儿什么。
“谢谢你!”爸爸递给我一个红包。我拆开一看,里面有400元钱。
“这是干吗?”我不知所措地问道。
“谢谢你替我把钱送给亮子,我还你400元。”爸爸朝我撇嘴一笑说,“我儿子果然长大了,看来以后还得向你学习做人做事了。”
我拿着这个耀眼的红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