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西
我的左腳脚背上有一道疤痕,浅白色,细得像一根线,乍一看还真以为是一根线掉在上面。这道疤痕是两年前留下的。
星期一晚上,我从楼下信箱里取回一封写给我的信。信上面只有简短的3行字:星期六下午4点,第5棵木棉树下,不见不散!我翻了翻日历,那天是9月28日。我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有找到其他线索。“难道是碧珠?”
我把信纸塞进黄色的信封,放在桌上,它正躺在一本厚厚的《英汉词典》的阴影里。我盯着那团浓浓的阴影,它浓得像一个黑洞——恍惚中把我拉回到五年级。
那是初秋的一个早晨,我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遇到了木琴。她问我要不要看最新一期的漫画杂志。我告诉她,我对漫画没什么兴趣,她有些失望。等我回到座位上时,碧珠问我:“刚才木琴跟你说什么?”
“哦,她问我要不要看最新一期的漫画杂志。”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你要了吗?”碧珠急切地问。
我摇摇头。大家都认为我和碧珠、木琴是“铁三角”。因为我们常常一起玩耍,一起写作业,一起逛街,连拐角那家双皮奶店的老板娘都这样认为。但我知道,碧珠心里更喜欢木琴。木琴是那种身材高挑、性格温婉、人见人爱的女孩。而我有时候不太想和她们打成一片,更多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待着。碧珠偶尔叫我“书呆子”。木琴总是替我抱不平,不允许她这样叫我。
“木琴,木琴,你等等!”碧珠跑出教室,在走廊上叫住木琴,“你的最新一期的漫画杂志可以借给我看吗?”
木琴似乎不太热情:“好,我明天带来给你和景云看。”
“她不喜欢看,我喜欢看。对了,木琴,我们放学后去海边玩吧!”碧珠热情地约着木琴。
当然,碧珠也约了我。
下午的几节课,碧珠心情很好,嘴里哼着歌。我想,纵使这世上快乐的事情很多,那也犯不上为木琴的一本漫画杂志高兴成这样吧。
放学的铃声响过好一会儿了,我还稳稳地坐在凳子上。我不想跟碧珠出去玩,她催了好几次,我才不紧不慢收拾书包跟着她走出教室。我们在校门口没有看到木琴,碧珠站在木棉树下东张西望。
木琴来了,她骑着她那辆漂亮的自行车朝木棉树这边驶来。
“木琴,木琴!”碧珠晃动着雪白的手臂,朝她招手。
我默默地跟在她俩身后,碧珠兴奋地说着什么,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木琴推着自行车,碧珠走在她身边。风微微地吹拂,碧珠后颈上几根细软的头发,在书包带子边上舞动着。
我们仨来到海边。沙滩、礁石、椰子树和一群挖牡蛎的女人都被涂上了一层金黄色,海浪从霞光处一层层涌过来,涌到了礁石脚下,似乎没有了力量,变成了轻柔的拍打。
挖牡蛎的女人们包着头巾,戴着斗笠,不停地舞动着铁铲子,把牡蛎壳敲得叮当响。木琴把自行车架在椰子树底下,夕阳把她的影子映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她指着那群挖牡蛎的人说:“我外婆也在那儿。”
木琴的外婆常去海边挖牡蛎、抓螃蟹。木琴大声喊:“外婆,外婆!”礁石上的人群里有个瘦瘦的老人站了起来,手臂在额头上蹭了蹭。
木琴朝礁石群跑过去,我和碧珠跟在她身后。我们决定帮外婆挖牡蛎。外婆从竹篓子里摸出一把铁铲子递给木琴,只有一把铁铲了,我们3人轮流用。
“给我,给我!我要先挖!”碧珠说。
我对挖牡蛎没有太大的兴趣,只对铁铲子敲在牡蛎上的叮当声好奇。碧珠弯着腰在黑色的礁石上寻找,嘴里嚷嚷:“牡蛎长什么样呀?往哪儿敲呀?这全都是石头呀!”
“木琴,你过来帮我看看嘛!哪个才是牡蛎呀?”木琴跑过去,站在她身后,手臂投下来的影子在礁石上跳动。
碧珠很快就熟练起来,敲得又快又准。木琴朝一堆乱石走去,我看着她修长的身影,突然没来由地伤感起来。我觉得自己在变复杂,复杂得连自己都不懂了。“也许她们才是真正的好朋友。”我想。
“景云,你过来一下。”木琴站在礁石上朝我招手。阳光映射过来,她的马尾被染上了一层金黄色,一张略带稚气的脸陷在一片阴影里。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从招手的姿势看得出来她很开心。她手里捏着一块小石头,脚边已经堆放了好几个牡蛎。她兴奋地对我说:“看,我用石头敲下了好多牡蛎,你帮我把它们放到外婆的桶里去吧!”我捡起敲下来的牡蛎,跳过几块礁石,丢进铝皮桶里。
木琴敲牡蛎的时候,我无事可干,就盯着她的头发看。我的目光仿佛被金黄色的阳光阻隔了,看不真切。她的马尾晃来晃去,像一只鸟儿在我眼前跳跃。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木琴转过头来盯着我问:“笑什么?”她一脸诧异。
我告诉她,在阳光下,她的马尾像一只鸟儿在跳跃。
我大笑起来,她也跟着大笑。
这时,碧珠气冲冲地跑过来:“给你!你去敲牡蛎吧!笑什么笑呀!”她把铁铲子用力砸在我的脚上。我的脚钻心的痛,艳红的血涌了出来。我蹲下去,看着血往外流。我没有哭,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为什么要砸她?”木琴大声质问碧珠。
“我不知道。”她“哇”的一声哭了,“我不是故意的!”
“你就是故意的!”我抬起头盯着碧珠。
木琴把我背到自行车后座上,载着我去医院。我叫木琴慢一点儿,等等碧珠。“她能找到医院的,我刚才告诉过她了……”木琴说。
我的左脚脚背缝了4针。那个下午,碧珠一直没有来看我,她没有去医院,也没有来我家。星期一,在学校里她也没有跟我说话,当那些女同学围着问我脚怎么受伤时,我看见她把头转过去望着窗外。
放学后,木琴陪我站在木棉树下等妈妈开车来接我,碧珠背着书包从我们面前跑了过去。她没有停下来,哪怕看我们一眼,她跑得很快。
初冬時,小区里的一只白色的流浪猫生了5只小猫,一直照顾它的茵子婆婆想把小猫送人。我知道碧珠很喜欢猫,我想把那只最漂亮的全身雪白的小猫送给她。那天在学校,直到放学铃声响起我都没有勇气说出口。
碧珠走出学校门口,走过了第5棵木棉树,我还是没有说出口。
后来,我和碧珠再也没有说话。我们之间变得陌生、冷淡和不屑。只要看见脚上的疤痕,我就会想起海边的那个下午。
但我的冷漠是装出来的,我心里多么期待碧珠来跟我道歉,请求我原谅她。但她没有,她甚至每天骄傲地扬起头,在我身边晃过去晃过来。有时候我发现她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故意在我面前晃悠。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碧珠,可事实上我根本做不到,我们3个人的关系就像断了一只脚的椅子,摇摇欲坠。
新学期开学后,碧珠转学走了,据说是去她爸爸工作的城市上学。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和她之间冷淡的关系导致她转学了,还是她早就计划好要转学。但木琴说,以前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要转学的事。
碧珠转学走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习惯教室里突然没有她的身影,尽管我们之间很少说话。
两年后的一天下午,木琴突然来学校找我,她在另外一所中学上七年级。
“景云,两年了,碧珠说她还是忘不掉那件事,忘不掉你最后一次看她的眼神,说那眼神里写满了‘拒绝原谅。她说,有很多次她想找你说话,给你道歉,但你从来不正眼看她。她只好把每一次给你写的道歉信收藏起来。”木琴说,“原谅她吧!这是她给你写的信和礼物。”木琴递给我一个纸箱子。
我把纸箱子里的东西倒在床上。我数了数,共有9封信。我慌乱地拆着这些信,心怦怦直跳。为什么我一直认为是她不肯向我道歉,为什么我就没有想是我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面孔让她心生害怕呢?
终于找到了她写给我的第1封信,严格来说是第1张纸条。字写得工工整整:景云,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请你原谅我。我当时太生气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你和木琴在一起说说笑笑我就很生气。都是我的错,我太小心眼了,我不该发脾气……
另一封信是这样写的:景云,我不知道怎样做你才会原谅我,我想跟你道歉,说声“对不起”,可是我不敢,你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景云,我明天就要走了,去我爸爸工作的城市上学,这封信是我在这儿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但信写完之后我又不敢送给你,如果你能感应到,今天放学后我在校门口第5棵木棉树下等你……
后面是一片潦草的字迹,最后落款是一个大大的“碧珠”。
我眼前的字迹模糊成一片,“碧珠”两个字却越来越大,像个精灵似的在纸上跳跃,最后变成了穿蓝色裙子的碧珠。她正在木棉树下四处张望,我明明看到她了,但我装作没看见,面无表情地从她面前走了过去……头都没回。
我把信放在胸口,压住跳得激烈的心脏。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出来,我哭着说:“碧珠,对不起!碧珠,对不起……”关了灯,屋子里一片漆黑,我躺在床上,用碧珠给我画的那张画像盖住脸。四周寂静无声,我仿佛看见了碧珠,她微笑着朝我走来。她站在我的床边,现在,她蹲下来抚摸我脚上那道疤痕……
我坐起来,摁亮台灯,给碧珠回信:星期六下午4点,第5棵木棉树下,不见不散!还有木琴,我们的铁三角,谁都不能缺的铁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