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颖颀
内容摘要:对康雍乾三朝盛世的细密书写,将恢弘壮阔的历史空间的想象构造附着于文本,在刷新读者阅读视野的同时,我们可以注意力转向二月河卓越的文学想象力。二月河清帝系列的研究文章覆盖面较广,不乏历史观和文学观的观照,但较少有人关注二月河小说创作中的想象力体现,这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二月河创作成就的评价标准。二月河的文学想象主要分布为补充式想象、颠覆式想象和无史实想象这三种类型,凸顯出基于史实的想象创造、优于内在逻辑的人物塑造和高于史实的想象空间这样的想象特质,在扩大历史广度和深度的同时,使得历史在文学空间变得丰富,扩宽了文学的自由空间。
关键词:二月河 文学想象力 文学空间
二月河的文学想象主要分布为补充式想象、颠覆式想象和无史实想象这三种类型,凸显出基于史实的想象创造、优于内在逻辑的人物塑造和高于史实的想象空间这样的想象特质,在扩大历史广度和深度的同时,使得历史在文学空间变得丰富,扩宽了文学的自由空间。
一.想象类型
自二月河清帝系列问世以来,有关二月河的探究最终大多转向对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关系的探究。无论是对二月河创作资源、动机乃至历史观、文学观的发掘,还是同当代其他历史小说的比较,二月河似乎都把持着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的有效平衡。“想象”的介入,使得二月河更加游刃有余地将史实具象化,完成对康雍乾三朝历史的艺术再造,而这一复杂多变的艺术创造过程,往往被遮蔽的是创作个体的文学想象。研究者的目光过多聚焦于二月河再造历史的影响和结果,而忽略了其文学想象在艺术创造中的重要作用。二月河的文学想象在点缀作品色彩的同时,也提升他的创作成就。实际上,二月河的文学想象早已溶解在其艺术创作的过程中,从此视角入手更易于把握反映于他作品中的想象模式,笔者认为大致形成了补充式想象、颠覆式想象和无史实想象这样三种基本想象类型。
其一,补充式想象。
二月河清帝系列(即《康熙大帝》、《雍正皇帝》和《乾隆皇帝》)的叙事对象是沉寂于近120年清朝历史中的三位帝王,在充分调动史实资源的基础上,二月河充分发挥想象力,合理运用想象来填补史实的空白。他的想象范围上至典章制度、宫廷建筑、饮食服饰、礼仪乐律;下至勾栏瓦舍、寺庙堂肆、市井乡野、客旅古渡。大到人物的命运遭际,小到生活场景这样细枝末节的描写,众多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交融到纵横复杂的人物命运走向,二月河灵活的笔触一一涉及,充盈得快要溢出康雍乾三朝这样恒定的历史框架了。譬如,《康熙大帝》中康熙与鳌拜之间的较量。在矛盾日趋尖锐化和明朗化的同时,康熙经过周密的策划和精心安排,最终剿灭了鳌拜集团。那么康熙是如何通过想象来构建出详细的情节使之完成历史使命的呢?首先,二月河为康熙想象出文武结合的双重培养方案:一是秘密拜落第举人、江南才子伍次友为师,勤奋学习历朝皇帝的治国经验;二是以贴身侍卫魏东亭为核心,以习功练武为名,精心挑选、训练十几名年轻力士以待时机清除身边最大的隐患鳌拜。其次,二月河运用想象来对史实补充润色:《康熙大帝·夺宫初政》第三十九回“老太师落入法网 小毛子杀贼立功”中魏东亭奉命率领侍卫擒杀鳌拜,魏东亭会使“柔云八卦掌”,鳌拜则有“沾衣十八跌”的功夫;《雍正皇帝·恨水东逝》第二回“贾道士挟术演神技 李制台行医救畸零”中甘凤池用内力将手里的匕首熔化成铁水。以上等一系列情节的发展带有一定的民间想象色彩,这也是对原本史实的补充式还原的方式之一。而正是对重要史实进行合理的补充想象让这段遥远而又沉浮的历史变得既鲜活又恢弘。
其二,颠覆式想象。
二月河不仅合理运用想象填补历史缝隙,而且运用想象对历史史实进行了颠覆性的书写。譬如“雍正之死”这样充满谜团的历史事件,这为二月河的创作提供多种可能性的想象空间。有关雍正之死的原因官书上没有明确交代,且不论野史对此历史事件的记载,依据正统史料推出雍正之死的原因有二:一是频繁参与道教活动,服用丹药中毒而死。①二是长期操劳国事,积劳成疾而突发心脑疾病暴毙。②而二月河却完全跳脱出这样的历史陈述,将雍正之死想象虚构为一场无意的乱伦悲剧:强占而来的弟媳乔引娣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雍正在绝望中与引娣双双自戮。二月河将雍正推离人物原本的历史轨道,且不论二月河有满足读者隐秘期待和迎合消费市场的可能,这样特有的想象虚构也不是凭空捏造的,他对雍正死因的颠覆想象也是不无道理的。二月河的想象空间,是将雍正置于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中且具有悲剧性结局的设定。雍正居于权力漩涡的中心,在维护自身统治的同时又陷入极度绝望的心境中失却了人性,转而撒手人寰。权力的斗争已让雍正心力交瘁,如果需要什么来瓦解雍正的精神意志,终结生命的话,“乱伦”这种反伦理、反人性的想象设计就显得合理客观,有一定内在逻辑所在。二月河对于雍正死因的想象,颠覆了所有对于“雍正之死”的史料诠释,虽然有人将之称为“使小说稍稍滑向了通俗文学的套数”③,但这样的颠覆式想象符合人物的内在逻辑,是对雍正死因新诠释。
其三,非史实想象。
如果说,补充式想象和颠覆式想象是二月河想象创作的两大典型,那么非史实想象则最能展现出二月河的非凡想象力。这里的非史实想象,并不是凭空捏造历史史实,而是在恒定的历史框架里进行想象虚构且与既有史实发生关系。譬如,伍次友和邬思道便是非史实想象的两个人物典型,他们都未在史料中涉及,完全是通过想象塑造出来的理想化士人形象。二月河这样铺成他的想象线索:先从伍次友救饿殍明珠入手,穿插交代伍次友的家世“是个闻名于大江南北的才子。家世豪富,祖上曾做过几任大官……原是侯方域的学生,清室定鼎之后便从了天意,考了秀才,中了举人”④,接着在大街上为穆里玛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之事仗义执言“且慢!穆里玛大人!……我偏要管!”康熙聘请伍次友为师后,伍次友更是竭尽全力为康熙出谋划策,帮助康熙智擒鳌拜、平定三藩。为了康熙政权的统治和清朝盛世这样大方向史实情节的设置,二月河通过想象虚构出了伍次友这样优秀的士人形象:他忧国忧民,以苍生为重;他才思敏捷,不畏强权;他洒脱飘逸,尊孔孟儒对政事有着自己的看法。他作为一个想象虚构出来的人物,与历史中真实存在过的人物康熙置于同一想象空间,甚至成为康熙身边重要的“帝王之师”,这是想象设计与史实发生作用的结果。伍次友是为康熙的政治理想服务的是合理化想象的结果,也是非史实的想象。
二.想象特质
从补充式想象、颠覆式想象和虚构式想象三种想象典型中,在见证二月河瑰丽的想象世界的同时,将二月河的小说与同期历史小说进行并置阅读时,不难发现二月河的文学想象的丰富与多样,大致呈现出以下三种想象特质:基于史实的想象创造,优于人物内在逻辑的想象以及高于现实的想象空间。
其一,基于史实的想象创造。
这样的历史书写倾向,而是运用他富有质感的想象进行着與史实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创作。对康雍乾进行全景式的书写,是在契合历史真实的基础上展开的。对照诸多史料,二月河对康雍乾三朝历史进行想象再创造的时候,对平定三藩、康熙亲征噶尔丹等诸多重要的历史事件均有所涉猎,让我们于历史沉浮中体验历史的真实感知。宏观看来,二月河对雍乾三朝盛世发生的重要事件,在想象的基础上,进行有效精准的历史书写。《康熙大帝》中“智斗鳌拜党羽”、“平定三藩”、“东收台湾、西平噶尔丹”,《雍正皇帝》中对“九王夺嫡”、“摊丁入亩制度”……皆是清史中所记载的重大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事件,而这些也成为二月河清帝系列小说的主干故事情节,由此可见二月河于想象创作中对于史实的尊重。
从微观的人物塑造来看,二月河笔下的人物同样是基于史实的想象创造。康熙作为一名杰出的帝王,功绩集中于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这是历史上最为直观的陈述。而二月河于想象创作中则侧重于康熙的雄才大略和文治武功。康熙少年即位,国内政局十分严峻,四海横流尽显英雄本色。《雍正皇帝》对康熙形象进行了更为严密的史实般的阐述:
“他精算术,会书画,能天文,通外语……十九岁乾纲独断,决意撤藩,四下江南,三征西域,征台湾,靖东北,修明政治,疏浚河运……”⑤
康熙已经五十三岁,此处对康熙的描述仍停留在十年前那个少年才俊,能审时度势,大胆决策,精心策划,周密部署,战绩颇丰。二月河反复强调自身秉持的客观写作态度:“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对于重大的历史事件、重要的历史人物、重要的历史走向的判断,我是以一名历史学家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⑥不仅是二月河的创作态度,从他的文本叙述中,依然可以感知到他对历史史实的尊重。
其二,优于内在逻辑的人物塑造。
前文已提及康熙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于同期历史小说家笔下也有康熙形象的塑造者。凌力对少年康熙形象的塑造,叙述其虽年幼却具佛心,笃于亲情友于弟妹,是仁爱之君的形象。这是凌力在塑造康熙形象时的侧重点,“只见皇上只穿件贴身的月白绸衬褂……自管飞跑到冰月床边,一把掀开锦被,双手用力抱起烧得浑身滚烫的月妹妹,紧紧贴在自己凉冰冰的身上,还特意把冰冷的脸蛋贴紧那热得如着了火的小脸,——他是从春寒中取了凉,回来为月妹妹退高热!”⑦凌力抒情性的书写同过细腻的情节叙事塑造出的不同于二月河历史小说的天子型的康熙大帝形象,而是一位平民式的少年康熙形象。尽管作者笔下不乏有关康熙为政之道的叙述,但是这些事情的缘由不归咎于人物本身的问题。而二月河的想象塑造则更为符合人物的内在逻辑,他笔下的康熙人物更为客观,首先二月河将人物置于浓烈的历史氛围中,聚焦于朝廷斗争以及对朝堂世界的描绘。无论伍次友煮酒论功名、三臣联折被杀,还是苏克哈萨喋血、康亲王杰书倒戈,多种扣人心弦与波云诡谲的事件,正是权力与野心的最好呈示。二月河擅长将权谋斗争融于历史叙事中,来创造出宏大的历史氛围,以此烘托出人物的心境使人物在宽阔的想象空间中活动,行为更具合理性。同样地,在雍正这个帝王形象的塑造上,也显现出人物内在的逻辑性。譬如,谋取皇储地位的斗争中,雍正工于心计,善于伪装自己。如他在康熙二度废除太子之后,决心参加储位的角逐,争取“不世之荣”。但在父皇面前,却装扮成一种“和光同尘、与世无争”的态度。在送呈父皇审看窗课时,他有意录那些恬淡闲适,无意功名的诗言志。二月河以雍正为中心,通过想象表现出人如何推动、铸就历史,进而对历史作出准确的审美把握,雍正这个人物将自己置于举目无亲、断无后路的境地,实际上是符合人物的内在逻辑的。
其三,高于史实的想象空间。
与同期历史小说家相比,在进行历史的想象与重新诠释的过程中,二月河的想象空间显得恢弘广阔。前文提及二月河的想象范围可以宽泛到想象一个人物的命运遭际,“帝王之师”伍次友的生命轨迹便是于二月河的想象之中诞生并通过叙事的方式展现出来,而同样地邬思道作为帝王身边的密友,博通古今、识穷天下、是一位可为帝王之师的奇才。对于这样一个人物的想象构造,二月河的想象空间的维度无疑是宽广的,他早已用想象将邬思道的一生摹画出来了。二月河这样用想象构建出邬思道一生的脉络:出身江南世家的邬思道,才能出众,本想通过科举考试谋得出身,既能光宗耀祖,又可造福一方百姓。吏制败坏和贪腐盛行,让他的才思敏捷做出的好文章无法展现,因未向主考官行贿而致名落孙山。他怀着气愤以及对皇帝尚寄予的希望,率举人抬财神大闹贡院后被通缉,隐匿苦读却在逃亡途中路遇劫匪,虽得以保命却双足残废,至此功名无望。就在邬思道万念俱灰之后,又被表姐夫和姑父设计陷害,之后被四阿哥安排获救,从此改变了邬思道的想法和命运。二月河有意安排了邬思道与雍正的相遇,是为九王夺嫡的情节做准备的。邬思道对雍正和朝局进行了关注和分析:朝局看似平稳,内中极大隐忧。面对吏治腐败,社会黑暗,亲情也是权力的牺牲品这样的局面,可自身残疾,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实现抱负。四阿哥雍正点燃了邬思道隐藏在内心的雄心,即便不能“致君尧舜”,至少可以辅佐这个办差阿哥铲除些社会不平。这是邬思道以西席之名义留在了四阿哥府的理由。时间的推移和信息量的扩展,邬思道对朝局和时事有了更进一步的认知和解读,为四阿哥制定了一套有针对性的长远计划。四阿哥逐渐树立了争储的念想和信心,接受了“天予弗取,反受其咎”的理念和力争储君之位的策略。形势的发展,邬思道对四阿哥的战略部署一步一步逐渐实现,不但改变了康熙对四阿哥的看法,也提高了四阿哥的地位,树立了四阿哥在皇帝心中既能干实事,又能有大局观的印象,真正意义上奠定了四阿哥在争夺皇位中的分量。邬思道的大半生都在为雍正耗费心力,每每在紧要时刻或危急关头,他都运筹帷幄为四爷拨冗政治,分诊时局,更是将康熙的帝王心术看得入木三分,借此或挺身而出勇挑重担,或蛰伏韬晦守时待势,又或剑走偏锋不争胜争,四阿哥基本都能保持在变幻莫测的政局纷扰中把握主动或从中受益。在康熙口诏传位四阿哥后和“八爷党”双方“明牌”的最紧要关头,邬思道居中调遣,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终使得四爷雍正帝顺利即位。到这里邬思道的使命差不多就完成了,懂得功成身退的邬思道也深通韬晦之术,虽然他面对的是深刻猜忌的雍正皇帝,但他凭自己的智慧和谋略成功归隐,虽然还时时受到雍正的监视,但却也全身而退了。二月河通过想象将邬思道一生安排得相当明晰,且具有戏剧色彩,同时也通过对人物生命轨迹的想象,展现出他广阔的想象空间。
三.结语
二月河的清帝系列小说,通过想象编织恢弘壮阔的历史书写,在扩大历史广度和深度的同时,使得历史在文学空间变得丰富,扩宽了文学的自由空间。历史小说本来就对虚构限定较为严苛,二月河却能够不囿于限定,并且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进行想象创作,实属难得。二月河小说于想象中开启了人性视域的另一种思考,使小说以历史人物为中心,将人物置于历史格局之中,对其心理进行全方位的剖析。与同时期的历史小说相比,二月河非凡的想象创作,使得他在同期历史小说家中脱颖而出。首先,历史小说重回大众视野,在某种程度上激活了民间阅读的渴望,将民间关注置于一个新的场景下,同时也续接了中国小说的史传传统,既触及传统也有所创新。其次,二月河可贵的人文情怀和自觉的当代意识通过想象这一媒介熔铸于小说创作之中,借古人之镜,表今人之义,使置于当代的人们通过小说中别样的历史呈现,能够具有批判意识,对生命个体以及社会进行反省,发现人与时代之间的冲突,具有明显的醒世意义。再次,对于历史小说的创作而言,不应止步于单纯对于史实的还原,而是重新注入对历史深刻的阐释和融于作者的价值判断,充分发挥创作个体自身的虚构和想象创造,合理展现历史图景下的社会风俗以及人文景观,使作品更具艺术价值。
参考文献
[1]二月河:《康熙大帝 夺宫初政》,武漢: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2]二月河:《乾隆皇帝 夕照空山》,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3]二月河:《雍正皇帝 九王夺嫡》,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4]二月河:《乾隆皇帝 风华初露》,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5]二月河:《雍正皇帝 雕弓天狼》,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6]高阳:《清朝的皇帝 皇清盛世》,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7]凌力:《暮鼓晨钟 少年康熙》,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8]冯兴阁等主编:《聚焦“皇帝作家”二月河》,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注 释
①李国华:《雍正暴亡 丹炉揭谜》,《中国档案》,1998年第12期,第39页。
②王东峰:《<清世宗圣训>与雍正之死》,《兰台世界》,2011年第22期,第12页。
③范阳阳:《从二月河“落霞三部曲”看90年代文学场》,《小说评论》,2014年第1期,第110页。
④二月河著:《康熙大帝·夺宫初政》,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7页。
⑤二月河:《雍正皇帝 九王夺嫡》,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61页。
⑥范阳阳:《从二月河“落霞三部曲”看90年代文学场》,《小说评论》,2014年第1期,第109页。
⑦凌力:《暮鼓晨钟 少年康熙》,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2页。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