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元韵
老實说,外婆在我的印象中一直都是模糊的,直到两年前的暑假,她才在我的脑海里渐次清晰起来,进而竟深深地、顽固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在我没出生前,我的老爸是一个南漂。他凭着山里人的勤劳憨厚,不仅赚来了全家人的生活费,还从贵州娶来了我那枝条儿算不上高挑、脸盘儿也算不上漂亮的老妈。从我懂事起,老妈便常常给我唠叨她娘家的故事。可是,我脑海里关于外婆家的,竟然只有土墙灰瓦;关于外婆的,竟然只有矮、老和穷了。我是一个农家的孩子,并不嫌人穷,但我却真的不想到外婆家里去。
然而,就在那个暑假,我却不得不坐上了开往贵州的大巴车。据老妈说,外婆家住上精准扶贫房了。这对于几辈人蜗居在山沟沟里的外婆家来说,真可算是乔迁之喜了。
一路颠簸。正在我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车停了。我被母亲拉着下了车。我揉一揉惺忪的睡眼,便看见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横卧在路边,上面刻着三个大字:黔东南。向前走一箭之地,一座看不出年龄的石拱桥卧在小溪上,像虹,只是失去了那种七彩色。桥面的石板被岁月和人畜踩磨得几乎能够照出人影来。桥两边有石栏杆,青黑透亮,纹饰斑驳。桥下溪流潺潺,无数的小鱼游来游去,清晰得几乎可以数出个数来。桥上人来人往,都笑着和老妈打着招呼。我却一个也不认识,有点失落。可就在这时,一个异样的声音传了过来,苍老,嘶哑,却又分明暗藏着一缕惊喜。远在千里之外的黔东南,竟然有人喊我的乳名!我循声看去,只见在石桥的那一头,一个老婆婆刷地转过身来,回眸一笑,小跑着过来,不料,左脚剐蹭在一块翘起的石板角上,整个身子一滞,便向左边倒下去。“妈!”我的老妈惊呼一声,飞过去,拉住了即将倒地的老婆婆。这就是我的外婆了,她已在石桥上等我们几个小时了。外婆和我脑海里的印象差不多,又矮又老,可又似乎不同于我的印象,她每一条皱纹里,每一丝眉梢间,仿佛都隐隐地透出一些亮光来。
外婆左手抚摸着我的头,右手拉着老妈的手,嘘着寒问着暖,一路向前走去。不多时,一幢崭新的楼房便赫然矗立在我们面前了。这便是老妈所说的外婆乔迁的新家。外婆的新家两层,白墙红瓦,再也不是我记忆中的土墙灰瓦的样子。更让我惊奇的,外婆的房子前面竟然还有一个花池,里面的树争绿,花争艳,可惜我却不知道它们的名字。
“小心点儿,别踩滑了!”外婆站在大门前的台阶上,又回过身来。我抬起头,一瞥之间,又看见了外婆那一瞬间的回眸。外婆的嘴角挂着笑,皱纹里淌着笑,仿佛从头到脚都在向外溢着笑,宛如这座新房,整个儿都是新的,都是喜的。
吃午饭了。满桌子的佳肴,满桌子黔东南的特色食品,满桌子外婆的手艺。那洒满了辣椒面、透着糯米香的腌鱼片儿、腌猪肉片,那热气袅袅、香味扑鼻的油茶,还有外婆那将“勺子”说成“忙瓢”的黔东南方言,直让我们吃得嘴丫子流油、额头上冒汗,笑得差点儿岔了气去。
吃罢饭,收拾好碗筷。外婆说:“出去溜溜吧。”我和老妈点头应允。
外婆家的对面有一个水池。满池荷花,荷叶碧绿,荷花逼眼,满池暗香浮动。叶子底下,水清澈见底,小鱼、蝌蚪游动其间,老成的青蛙停落在浮水的荷叶上,时而又纵身一跃。外婆说,这个水池原来是乡亲们的“水井”。现在家家户户吃上自来水了,“水井”就摇身一变,成了荷花池。荷花池的南面有一个新建的水泥广场,一亩地大小,周边竖着太阳能灯杆。场边矗立着一座很大的竹楼。竹楼占地很广,比外婆的新家要高得多,从外表上看,似乎很有些年代了。来到竹楼前,外婆显得很兴奋,像一个导游,给我们讲起了竹楼的故事。原来,外婆家这里有一个习俗:每逢过年,乡亲们都会穿上侗族服装,戴好头饰,围着竹楼,燃起篝火,载歌载舞。听罢,我不禁神往起来。绕过竹楼往南走,便是一条小小的村街。恰逢当地的赶集日,村街的两边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大多数都是乡亲们的手工艺品和自己种植的特色食品。外婆拉着我的手,来到一个卖头饰的摊位前,挑选了一个头饰,戴在我的头上。外婆的手不时擦在我的额头上、脸上,很刺人,但我却觉得格外温暖。老妈抢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我,像极了一个侗族姑娘,但更像照片中的外婆。
晚饭后,外婆说要去跳广场舞。我和老妈都惊讶得张开了嘴,但我们不反对,好奇地跟在外婆的后面,来到了竹楼前的广场里。广场四周的太阳能灯亮起来了。场子上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的人,都是老奶大妈小婶们。音乐响起来。外婆和老奶大妈小婶们都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起来,虽然她们的胳膊腿都还显得有些生硬,也似乎没有踩准曲子,但也总算是有模有样了。跳着跳着,外婆又回眸一笑,仿佛有那么一点点羞涩,还向我们招了招手。灯光抹在外婆的脸上,像洗面奶。此时此刻,外婆的脸上再也寻不见过去的灰土沧桑,再也寻不见岁月刻下的沟沟壑壑,驻留着的,只有满脸的润泽和光亮。
“外婆这哪像古稀老人呢!”我不禁叹道。
“是呀是呀”,老妈也叹道,“看你这外婆,竟然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有精神了!”
(作者单位:湖北省保康县中等职业技术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