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东
关键词:壬辰战争;丰臣秀吉;事大字小;明朝;朝鲜
明朝万历年间,在东亚发生了一场关涉中日韩三国、影响深远的区域战争。中国历史上多称之为“万历朝鲜之役”,朝鲜称为“壬辰、辛酉倭乱”,日本则称之为“文禄、庆长之役”。近年来,海内外学界更加倡导尽量摆脱民族国家理念的苑囿,从东亚整体视域的角度,来观察这场战争对东亚区域社会的历史影响,因而也越来越多地将其统称为“壬辰战争”。1这场战争起源于日本丰臣秀吉的侵略朝鲜,扩展于朝鲜的“乞师”与明朝的出兵应援,终结于参战方的势均力敌与战争的社会摧残。对于这场没有“胜者”的国际战争,海内外学界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并取得了十分丰硕的成果。2不论出于何种目的,战争中的各方对自身的行为举措,都在当时东亚区域“华夷”政治理念的框架内,进行过种种的宣传与言说。其中之虚实真假,自有需要商讨检视之处,但这种言说本身,对于我们进一步理解东亚“华夷秩序”体系的内涵及其演变趋向,或许另有一番意义所在。因此,本文以参战诸方关于出兵、乞师的政治言说与修饰为中心,对此问题略作阐释与分析,以就教于方家。一、“恤远字小”与“守在四夷”:明朝出兵的伦理抉择
万历二十年(1592年)四月,日本侵略军渡过对马海峡在釜山登陆,而后兵分三路,长驱直入,并预定于五月中旬会师汉城。沿路朝鲜守将或逃或败,溃不成军,日军势如破竹,很快攻克尚州、忠州,汉城门户洞开,朝鲜国王李昖慌忙弃城北遁。五月三日,日军攻占汉城,比预定时间提前了十多天。之后又继续北进,数月间相继占领平壤、开城,直达会宁,朝鲜“八道几尽没”,1李昖也被逼走至明与朝鲜边界的义州。走投无路的朝鲜君臣,不得不将“复国”的希望寄托在了宗主国——明朝的身上。五月二十九日,朝鲜急遣“圣节使”柳梦井、闵梦龙前往明朝请援,情急中使臣将“方物尽皆抛弃,独持表文而来”。2六月十一日,又派遣大司宪李德馨到辽东,向辽东巡抚郝杰告急。自此,“请援之使,络绎于道”。3
接到奏报不久,万历皇帝就明确表示“朝鲜素效恭顺,为我属国,有寇岂宜坐视”,命令辽东巡抚郝杰“即发精兵两支应援”,并云“如或势力不支,不妨请兵策应,刻期歼贼,作我藩篱”。4但
对于是否大举兴兵入援朝鲜,还是在明朝官员内部引发了一番激烈争论。七月三日,针对兵部意欲“遣文武二大臣,率师往朝鲜剿倭”的建议,兵科给事中许弘纲上疏坚决反对,使万历皇帝不得不令兵部“会议具奏”。在这次由兵部主持的“九卿科道官”會议上,双方展开了激烈交锋,据朝鲜史料《壬辰日录》记载:
九卿大臣会议,众皆言朝鲜远在藩服之外,猝被倭侵,至于丧国鸟窜,必有自取之殃。至于伊国情形,俱未谙知,不可轻动军旅,远事外夷。令勅辽左将领,严使防守,勿致疎失。独兵部尚书石星以为朝鲜素称礼义,侔拟中华,首尾二百年,恭慎无他。以是祖宗朝优礼朝鲜,不与他外藩比。况此被兵曲折,前既题奏,明有次序,决非挟诈觊觎之计。若折而入倭,则封疆之忧,不可胜言,亟请发兵救之。5
可见,以兵部尚书石星为首的主援派大臣,侧重从“国益”的角度,论述了出兵朝鲜以解“封疆之忧”的必要性。正如辽东巡抚郝杰所言:“朝鲜傥陷,螫必中辽,则固我藩篱,壮彼声势,亦势不可已。”6浙江道御史周孔教也称:“朝鲜吾之藩篱也,朝鲜失则辽阳危,辽阳危则神京震,或谓朝鲜当弃者,谬也。”7山西道御史彭好古不仅认为日本的真实目的在于“实欲坐收中国以自封”,而且其之所以“先寇朝鲜者”,是害怕朝鲜断其后路,目前御倭之计,当以“迎敌于外,毋使入境”为上策。8就连内阁大学士王锡爵也主张:“倭奴本情,实欲占朝鲜,以窥中国。中国兵之救朝鲜,实所以自救,非得已也。”9
这似乎让人感觉明朝的出兵应援,完全是出于固我藩篱的利益考量。但事实上,无论任何时候,这样一种大规模的军事征伐,除了实利性因素外,也还需要更深层次的政治伦理的支撑与考量。正如主援派兵部侍郎宋应昌所云:“关白(丰臣秀吉)之图朝鲜,其意实在中国。我救朝鲜,非止为属国也,朝鲜固,则东保蓟、辽,京师巩于泰山矣。”1也就是说,明朝之所以应该出兵,主要基于两方面考虑: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朝鲜为我藩篱,朝鲜固则中国安;但另一方面还在于朝鲜为我“属国”,“恤远字小”是“天朝”难以推卸的政治责任。也正因为如此,石星在出兵援朝的言说中,才一再强调朝鲜“首尾二百年,恭慎无他”,有其他“外藩”难以比拟的特殊性,目的也是为了在论争中抢占“华夷”政治秩序的伦理与道义制高点。
不过,此时的明王朝并非一片太平盛世,宁夏总兵官哱拜的叛乱,势头正盛,已然消耗了明朝大量的军力、物力。如若东、西两线同时用兵,其后果无法不令人担忧。而一败涂地的朝鲜,不仅无兵,甚至连粮饷都需明朝军队自备,如此巨大的经济消耗,又将给国家财政带来怎样的压力?这都是明朝君臣们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正如石星对朝鲜使臣所云,“皇上亦怜尔国,而宁夏方用兵,以此恐力分耳。”2同时,关于朝鲜“引倭入寇”的传言在明朝内部也流播甚广,而朝鲜出人意料的快速溃败,也引起了明朝君臣的猜疑与担心,甚至专门派人至朝鲜打探虚实,“辽左之人,煽动讹言,或传朝鲜实与倭奴同叛,伪为假王,道倭以来。中朝乃遣镇抚崔世臣、林世禄等,托以探审贼情,驰至平壤,愿与国王相会,其实欲知其真假也”。3因此,很难说反对派大臣的意见,就不是从明朝“国益”角度的考虑,就没有政治伦理的理论支撑。正如兵科给事中许弘纲在针对主援派“中国御倭当于门庭”的意见所反驳的那样:
夫边鄙,中国门庭也,四夷则篱辅耳,闻守在四夷,不闻为四夷守。朝鲜虽忠顺,然被兵则慰谕,请兵则赴援,献俘则颁赏,尽所以待属国矣。望风逃窜,弃国授人,渠自土崩,我欲一苇障之乎?夫倭未弱于虏也,在虏则欲抚之大军之前;在倭则欲歼之累胜之后。倐重倭也,即虞内地不支;倐轻倭也,即欲立功异域。又臣等所大惑矣。4
许弘纲的意见归结起来,大体如下:(1)日本的势力未必弱于“北虏”,对于“北虏”明朝尚且心有疑虑,倾向采取军前招抚的策略;而日本声势正盛,却力图迎其锋芒正面征讨,实在是有点搞不清到底是重视日本,还是轻视日本;如果重视日本,就应该考虑到两面作战所导致的“内地不支”,以及对日军事征讨失败可能造成的国家“内外交困”的危局。(2)“恤远字小”固然是华夷秩序体系的一个重要理念,但“守在四夷”同样也是一个基本原则,“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言以德怀之,以威服之,使四夷之臣,各守其地,此为最上者也”;5朝鲜虽然忠顺有加,但一被敌兵则望风逃窜,本身就没有履行“篱辅”之职,况且明朝业已派兵赴援,给予各种军需物资,可以说已经尽到了“字小”的道义责任;如果再倾举国之力兴兵动师,就已经不是“援”的可控范畴,而是出自天子的“大征伐”了,这无疑是突破了“守在四夷”而不是“为四夷守”的基本秩序原则。不过,反对派的意见总体来说,也绝非是对朝鲜坐视不管,而是希望朝鲜能先反击自固,明朝再根据形势相机区处。
可以说,无论是主援派还是反对派的意见,都有从“国益”角度考量的一面,也都有充分的政治伦理予以支撑。换言之,无论出兵还是不出兵,在一定程度上都符合明朝的国家利益,及“华夷”秩序的伦理规则。兵部在综合权衡双方的言论后,做出了一个折中性处置方案:
臣等初议特遣文武大臣称兵征讨,不独彰我字小之仁,且以寝彼内犯之念。兵贵先声,意盖有在。至于道路难知、刍饷难继,诸臣所议,固为有见。念国王方寄命于我,望救甚急,彼为向导,道路不患难知;彼资粮饷,军需不患难继。又该臣等曾遣精细人员,深入平壤,目睹倭奴招抚人民,整顿器械,名曰二十余万,实亦不下数万。以此情形,宁容轻视。但辽东镇抚,业已发兵往应,特遣文武,似应有待,以辽镇足以当之也。今据诸臣所议,言人人殊,均忠于谋国。内如宣谕朝鲜,号召义兵,犹为振亡首策。乞赐涣发纶音,驰传一使,面谕朝鲜国王,传檄八道陪臣,大集勤王之师,亟图恢复旧业。我则增遣劲兵,共图殄灭,倭奴若先遁去,我亦毋容深入。如其收集盘据,意灭朝鲜,以与我抗,则大彰天讨,断断乎不可已者。
也就是说,派遣文武大臣兴兵征讨,不仅是防范日本借机“内犯”的现实需要,更是天朝“字小之仁”的大义名分所在,这点作为中华上国来说,还是需要坚持的。但从目前形势来看,首要之策还在于宣谕朝鲜国王,迅速集结兵马、勤王自固,以图恢复。明朝也要适量增派援兵,予以支持。如果日本因此遁归,也就没有必要进一步深入了。反之,日本如果确有吞并朝鲜及对抗天朝之心,明朝就只有选择兴兵征伐,“大彰天讨”了。
但此时的万历皇帝,似乎心中已有了一定的谋划。就在九卿科道官员集议的同时,他派遣行人薛藩出使朝鲜,在获知朝鲜“忠顺之诚”的汇报后,最终做出了出兵朝鲜的圣裁,“上念朝鲜被陷,国王请兵甚急,既经会议,宜速救援,无贻他日边疆之患。”2可见,在“恤远字小”与“守在四夷”的政治伦理纠葛中,万历皇帝最终还是选择了前者。这一抉择,被朝鲜王朝视为恩深如海的“再造藩邦之恩”,3但在明朝内部,一些官僚士大夫们却已私下里将其讽称为“高丽皇帝”。4
对于万历皇帝如此抉择之心路历程,史无明载,难以详知。但从之前他令薛藩带给朝鲜国王的敕书中,我们或可略窥一斑:
尔国世守东藩,素效恭顺,衣冠文物,素称乐土。近闻倭奴猖獗,大肆侵凌,攻陷王城,掠占平壤,生民涂炭,远近骚然,国王西避海滨,奔越草莽。念兹沦荡,朕心恻然。昨传告急聲息,已敕边臣发兵救援。今特差行人司行人薛藩,特谕尔国王。当念尔祖宗世传基业,何忍一朝轻弃?亟宜雪耻除凶,力图匡复。更当传谕该国文武臣民,各坚报主之心,大奋复仇之义。朕今专遣文武大臣二员,统率辽阳各镇精兵十万,往助讨贼,与该国兵马,前后夹攻,务期剿灭凶残,俾无遗类。朕主天明命,君主华夷,方今万国咸宁,四溟安静,蠢兹小丑,辄敢横行……夫恢复先世土宇,是为大孝,急救君父患难,是为至忠。该国君臣,素知礼义,必能仰体朕心,光复旧物,俾国王还都,仍保宗庙社稷,长守藩屏,庶慰朕恤远字小之意。
万历皇帝这份政治宣言的叙述逻辑,是十分清楚的,既然朝鲜“素效恭顺”做到了“事大以诚”,那么作为“主天明命,君主华夷”的大明天子,也必须尽到“恤远字小”之责。其背后自然隐含了未能明说的对明朝国家利益的考量,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如前所述,无论出兵与否,在一定程度上都符合明朝国家利益的状态下,“恤远字小”的政治伦理显然成为促使万历皇帝作出“出兵”圣裁的一个重要因素。正如明人张岱所云:“朝鲜为我明属国,而平秀吉一旦剪我藩篱,使坐视不救,亦不成其为天朝矣。越江奔命,跋踄为艰,然而兴灭继绝,师名则甚正也。二、“事大以诚”与“兴灭继绝”:朝鲜乞师的道义诉求
一败涂地的朝鲜虽然形势岌岌可危,但在是否“乞师”明朝的问题上,还是有着很大的争议。刑曹判书李恒福在与备边司官员的会议中,首先提出了乞师的主张:
今八道溃裂,无复收拾,虽有智者,亦未知为国家计。昔以孔明之智,及荆州失守,刘先主无托身用武之地,则请求救于孙将军,卒成赤壁之捷,以基鼎足之势。以我国之力,无可为之势,不如急遣一使,吁告天朝,请兵来援,以冀万一,则此策之上也。7
他以中国三国时期刘备与孙权的故事为例,认为在“八道溃裂”的形势下,朝鲜基本丧失了“自救”能力,因此请兵明朝才是解救国家危机的首要之策。但这一建议,遭到了多数大臣的反对。他们认为请兵之举,未必能得到明朝的应允;即便应允,所派之兵大概是明朝的辽东军队,这些“辽左之人,与獭无异,必有凭陵横暴侵扰之患”,目前朝鲜只剩下平安道这一片“干净地”,如果再被明朝军队蹂躏,则连立足之处都没有了,更何谈恢复大计。李恒福无奈找到吏曹判书李德馨,表达了“痛陈危迫形势,抵死请援,以决一死”的意愿,并得到李德馨的支持。在李恒福与李德馨的坚持下,备边司官员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建议将意见上呈国王听取上裁。国王李昖在接到奏报后,很快做出了请兵天朝的决定,“乃遣陪臣郑崑寿等,驰往皇京,以请援师”。
事实上,在朝鲜国王李昖的心中,似乎对“请兵”之事早就有所盘算。还在日军攻占汉城之时,他就公开声言“予之失国,非有他罪,特以尽节天朝,取怒于狂贼耳”。2七月二日,在接见明朝使臣夏时、黄应阳、徐一贯时,更涕泣陈言致变之因,“上年倭奴欲犯上国,令小邦向导,而小邦斥绝假途之谋,故肆毒蹂躏”,并云“自古藩邦守臣节,遭如此祸难者,有之乎”。3换言之,朝鲜今日之难,并非自身的问题,而是由于坚守“事大”之节,竭尽藩属职责,没有答应日本“假道入明”的请求,才招致丰臣秀吉大举军事入侵。李昖对朝鲜“事大以诚”的强调,实际上为要求明朝履行“兴灭继绝”的“字小”义务,埋下了伏笔。
“兴灭继绝”一语出自于《论语》:“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4这一理念也成为后世儒家政治伦理的一个基本原则,“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必兴灭继绝,修废举逸,然后天下归仁,四方之政行焉”。5西晋时,杜预又进一步将其阐释为“勤而抚之,五伯之所以役王命”的“帝王远典”。6因此,“兴灭继绝”也日渐成为中华秩序体系的重要伦理典则,“兴灭加乎万国,继绝接于百世”,7也是“天子”得以“统御华夷”的义务与标志,“天子为华夷之主,必敦兴灭继绝之仁;圣人为纲常之宗,必彰讨叛除凶之义”。8深受中原儒家文化影响的朝鲜半岛,至迟在新罗时期就已经有了“兴灭继绝,天下之公义也,惟大国是望”的认识。9而从明朝出兵相援后朝鲜儒林诸如“兴灭继绝,字小为仁;王师十万,如霆如雷”之类的赞誉来看,10“兴灭继绝”作为“圣王之典”,11在朝鲜王朝的士林中可以说具有很高的认知度。因此,在面临国破家亡的状态下,朝鲜君臣显然是不可能不将“兴灭继绝”的政治伦理,纳入到自身应对危机的思考范畴之内。
颇为耐人寻味的是,朝鲜国王李昖完全不顾群臣反对,很快做出了“以退避为大计”的决定,12毅然弃京逃难,并接受左议政尹斗寿的建议,前往北部与明朝接界的宁边道,声言借此“以观贼势,脱有危急,渐向龙湾,得近天朝,兼请救兵”。13他的这一举动,引发了朝鲜大臣的极大猜疑,认为“退京城一步,则海西而已;退海西不已,则关西而已;退关西不已,则惟有辽耳。殿下其可渡辽乎?”14果不其然,在到达宁边后,他又意欲移驻定州,并试探性地提出了进入辽东、寻求“内附”的意向。此言一出,立刻引起随行朝臣的强烈反对,备边司官员李山甫、李诚中、韩准、沈忠谦等,不顾国王李昖的拒绝,径直闯入行宫进行劝阻。他们认为国土尚未尽失,可避之处尚多,骤然弃国内附,不惟有失国体,且无益于恢复大计,毕竟“入辽之意出,而人心解体,况真入辽乎”
面对群臣的诘难,朝鲜国王李昖表现出了相当强硬的态度,数度声言“予死于天子之国可也,不可死于贼手”,“与其死于贼手,无宁死于父母之国”,并决然宣布“必渡鸭绿江”。2但备边司官员并未退缩,直指入辽“内附”之事,明朝疑虑颇多,未必允许,终将李昖逼入死角。直到此时,李昖才不得不披露了内心深处的隐情:
赴辽,非但避乱。安南国尝亡其国,自为入朝,天朝发兵送之,安南得以复国。予亦虑其如此,故欲入也……予以去我国,事大以至诚,天朝必容而受之,不至拒绝矣……入中国则请兵求救,容有恢复之理。3
“安南复国”之事,发生于永乐时期。当时的陈氏政权为权臣黎季犛所篡夺,诡称陈氏绝后,自立为王。不料,原安南国王之孙陈天平,历经艰辛来到明朝,遂使真相大白。明成祖朱棣派遣使臣护送陈天平归国,又被黎季犛半路截杀。永乐皇帝大怒之下,下诏兴兵征讨安南黎氏政权,要“扑凶焰于方张,兴陈氏于既绝”。4可见,
永乐皇帝征讨安南,所依据的正是“兴灭继绝”的政治伦理。对于明朝的“勒兵远伐”,永乐皇帝似乎比较关心朝鲜的反应,他在召见朝鲜使者时,不仅特意询问是否看过“平安南”诏书,还详细讲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要求朝鲜使者回国后,“为朕详告于王”。5因此,安南复国之事在朝鲜内部,有着较为深刻的历史记忆。
朝鲜国王李昖以安南故事为榜样,寻求内附明朝,实际上也是想从“兴灭继绝”的伦理层面,将明朝捆绑至自身的利益战车之上。正如朝鲜大臣李恒福所言:“方今乞兵天朝,万一得请,天朝大兵,一朝出来,则平安一路,已为空虚,无人迎接,天子闻之,谓我为何如?不如直抵义州,迎接天兵,以图万一。不幸窘迫,则君臣上下,归死天朝,求为内附,徐观事势,以为再举,未晩也。”6明朝正式出兵后,朝鲜君臣欣喜万分。在收复平壤时,朝鲜儒臣车天辂特作《破平壤城倭贼露布》,对明朝的“兴灭继绝”之恩大加赞颂:
自古蛮夷之患,常为暮夜之戎。或倔强而乱华,或凭陵而猾夏……逖矣日本,迺在海中……负固不服,在历代而常然……新关伯平秀吉,梓匠小儿,仆隶遗种。劫明知而夺位,踵信长而效尤,拟假翼而速飞……幸赖主上卧夫差薪,尝句践胆……大德媚于天子,至诚感于神明。是以,圣天子垂兴灭继绝之仁,严内夏外夷之义。谓诸侯亡而不救,齐桓尚耻;谓卫国灭而复兴,春秋所与也……虎符点辽左之雄兵,龙节征蓟门之坚甲……出颇牧于禁中,来卫霍于塞外。7
文章通篇辞藻华丽、文采飞扬,而且大量引用了中华典故与儒家道义伦理,对明朝的“兴灭继绝”之功,“中华上国”及“圣天子”之“华夷”共主的崇高地位,大肆褒扬。这确实真实反映了朝鲜君臣对明朝能够履行“字小”之责并救属国于危难的欣喜若狂、感恩至深的心态。但如果我们稍作反向思考,不难发现,倘若明朝不能尽到“兴灭继绝”的职责,那么其基于儒家文化道义所构建的“事大字小”之华夷政治伦理,也就失去了支撑的基础,这恐怕也是朝鲜国王李昖所谓“去邠存大计”8的谋划所在吧。三、“交邻以信”与“通贡见拒”:丰臣秀吉的政治诡辩
万历十九年(1591年)三月,即壬辰战争的前一年,丰臣秀吉在致送朝鲜国王的书信中,就隐晦地表达了其意欲出兵朝鲜的盘算与真实目的:
日本国王秀吉,奉书朝鲜国王阁下。雁书薰读,卷叙再三……余当托胎之时,慈母梦日轮入怀中,相士曰:日光所及,无不照临。壮年必八表闻仁声,四海蒙威名者,何其疑乎……本朝开辟以来,朝政盛事,洛阳壮丽,莫如此日也。人生一世,不满百龄焉,郁郁久居此乎?不屑国家之远、山河之隔,欲一超直入大明国,欲易吾朝风俗于四百余州,施帝都政化于亿万斯年者,在方寸中。贵国先驱入朝,依有远虑无近忧者乎?远方小岛在海中者,后进辈不可作容许也。予入大明之日,将士卒望军营,则弥可修邻盟,余愿只愿显佳名于三国而已。1
按照朝鲜使臣黄允吉、金诚一等人的理解,这封国书将朝鲜国王由原来的“殿下”改称“阁下”、将所送“礼币”看作是“方物”,無疑大大降低了朝鲜的地位。尤其是其中种种“慢胁之辞”,显然是“欲取大明,而使我国为先驱也”。因此专门向日本外交僧人玄苏提出抗议,要求修改书信内容,但玄苏“诿以撰书者失辞”,只是“改书殿下、礼币等字”,对于“一超直入大明国,贵国先驱”等话语,则拒绝修改,并辩称所谓“入取大明”乃是“入朝大明”之意。2
玄苏的辩解自然不足为信,只是一种政治修饰罢了。不过,这种举动也反映出丰臣秀吉意欲“将唐(明)之领土纳入我之版图”的志向,3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显然是难以占据政治道义的制高点。因此,在论证自身出兵正当性的诸多政治宣传中,丰臣秀吉一方也不得不进行种种政治修饰。这些修饰,也主要是围绕东亚区域华夷秩序体系的伦理内涵而展开。
在中国传统华夷秩序理念中,虽然有所谓“人臣无外交”的基本原则,“为人臣者,无外交,不敢贰君也”。4但这里的“无外交”并非“无往来”的意思,而是指人臣的往来要合乎于“礼”的基本规则,“朝觐,大夫之私觌,非礼也。大夫执圭而使,所以申信也;不敢私觌,所以致敬也”。5也就是说,大夫作为诸侯国君之“人臣”,如果以私人的名义拜见他国国君,是不合于“礼”的。如果是奉本国国君之命,则是申信义于邻国,是可行的。大夫不私下拜见他国国君,也是对本国国君的一种敬重。因此,“人臣无外交”并非对邦国“邻交”行为的完全禁止,这在现实政治生活中也是不可能实现的,而是要控制在一定的范畴之内,即“应接羁縻”而非“媾款约盟”。正如清代学者盛世佐阐释的那样:“凡言诸侯之邦交,亦惟同方岳者耳,非千八百国而相为朝聘也。夫同在方岳之内,而一往一来,以亲仁善邻、恤小事大,此情之所不能已,而礼之最钜者也。”6于是,在“事大”的前提下,东亚区域也衍生出了各种各样所谓“交邻”的准外交形态,并确立了“事大以诚,交邻以信”7的基本伦理原则。
丰臣秀吉在谋划出兵朝鲜之初,就已经围绕“交邻”问题展开了对朝鲜的政治攻势。万历十五年(1587年),他认为“我使每至朝鲜,而朝鲜使不至,是卑我也”,非“善邻”之举,遂派遣对马岛橘康广出使朝鲜,要求朝鲜加强与日本的“通信”交往,且“书辞甚倨,有天下归朕一握之语”。8朝鲜君臣对此甚为反感,以“水路迷昧”及日本“丁亥损竹之役,掳我边民”为由,予以拒绝。9丰臣秀吉大怒,以包庇朝鲜为名诛杀橘康广,另立小西行长的女婿平义智为对马太守,并于次年再度派遣平义智、玄苏出使朝鲜,“来求信使通好”。1在丰臣秀吉的不断施压下,朝鲜国王不得已于万历十九年,派遣黄允吉、金诚一、许筬出使日本,并带回了那封“欲超入上国,而望吾国之为党”2的“国书”。
耐人寻味的是,玄苏在明面上坚决否认了“入取大明”的侵犯意蕴,而是要“入朝大明”。但在私底下,却有意无意地向朝鲜使臣透漏了丰臣秀吉“欲起兵端”的企图,并以“蒙古来袭”之仇对朝鲜施加压力:
玄苏密语诚一曰:中朝久绝日本,不通朝贡。平秀吉以此心怀愤耻,欲起兵端。朝鲜若先为奏闻,使贡路得通,则必无事,而日本之民,亦免兵革之劳矣。诚一等,谕以大义不可。苏又曰:昔高丽导元兵,击日本。以此欲报怨于朝鲜,势所宜然。其言渐悖,诚一不敢复问。3
这看似不经意的言语,既表达了丰臣秀吉“超入上国”并威逼朝鲜予以协作的真实意图,又占据了“通贡中朝”的政治道义的制高点,也将朝鲜拉入到“通贡”成功与否的政治旋涡中。换言之,能否帮助日本“成功”地“通贡”明朝,也成为朝鲜是否尽到“交邻”之义的一个重要表现。当然,这里所谓的“通贡”,只是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而已。当时的朝鲜君臣,自然还很难理解其背后的复杂内涵,但在后来日本关于出兵朝鲜的政治修饰中,这却成为了其正当性塑造的核心所在。
日本兴兵侵入朝鲜后,朝鲜大臣李德馨曾面见玄苏,指斥日本的背信不义之举,希望日本能够退兵讲和,但玄苏却回答道:“日本本欲借道,朝贡中原,而朝鲜不许,故事至于此。”4随着战争陷入僵局,双方不得不走上讲和之路,“通贡见拒,不得已入犯”5则成为日本一方最为常见的政治修饰与外交辞令,甚至将责任完全归结为朝鲜“交邻不诚”:
日本与朝鲜,交邻久矣,别无结怨之事,初非为朝鲜而起兵。前者通信使之还也,请开中原之路。后举兵到釜山,挂书于城外,使之通禀朝廷。则釜山将官,反加乱射,故未能通情,势不得已攻陷釜山,后移到东莱,又挂书于城外,则亦与釜山同。吾等不胜愤怒,欲杀我者,不得不杀。因此转成攻斗,残灭朝鲜,此实朝鲜失待之所致也,何怨于我国乎?
也就是说,日本的本意是想借道朝鲜,“通贡”于中原大国。但朝鲜不仅“拒日本之请”,不将日本求贡之意转达“圣聪”。7还不由分说出兵阻挠,致使双方“未能通情”,残杀顿起。因此,其根本责任在于朝鲜“失待”——即未履行交邻之道——所致。
于是,在日本的叙述语境中,也就呈现出这样的政治修饰与诡辩:日本与朝鲜本为交好之邻邦,日本一直差使不断,但朝鲜却“阙使者久矣”,8显然未能尽到“交邻以信”的义务。尤其重要的是,日本意欲“通贡”天朝,但朝鲜不仅不予转达也不“借道”,还以兵相向,阻挠小邦向化之心,已然背弃了“怀绥接待”9的邻交之道。从这一角度来说,日本出兵朝鲜,也并非完全不符合华夷秩序体系的政治伦理。这一叙述逻辑,也贯穿于所谓丰臣秀吉的“降表”之中:
日本前关白臣平秀吉,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上言称谢者……恭惟皇帝陛下,天祐一德,日靖四方……日本献微,咸作天朝之赤子。屡托朝鲜以转达,竟为秘匿而不闻。控诉无门,饮恨有自。不得已而构怨,非无谓而用兵。且朝鲜诈伪存心,乃尔虚渎宸听。若日本忠贞自许,敢为迎刃王师?游击沈惟敬,忠告谕明,而平壤愿让。丰臣行长等,输诚向化,而界限不逾。诈谓朝鲜反间,构起战争。虽致我卒死伤,终无怀报。第王京惟敬,旧章复申。日本诸将,初心不易。还城郭献刍粮,益见输诚之悃;送储臣归土地,用伸恭顺之心。今差一将小西飞弹守,陈布赤心,赀得天朝龙章赐,以为日本镇国恩荣。伏望陛下……比照旧例,特赐册封藩王名号。臣秀吉……世作藩篱之臣,永献海邦之贡。
当然,这份“降表”也被学界认为并非丰臣秀吉授意,而是小西行长与沈惟敬共同伪造的。2其中真伪我们姑且不论,至少可以肯定的是,这封“降表”是在明朝与日本共同作用下形成的。因此,其中也自然包含了日本方面关于出兵问题的政治修饰与解释逻辑。而这一解释逻辑,从文中内容来看,则完全是在东亚区域华夷秩序体系“事大交邻”的基本政治伦理范畴之内。
如果说“降表”尚不足以反映丰臣秀吉的诡辩理路,那么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八月,明朝使臣赴日册封期间,其与沈惟敬关于“兴兵缘由”的一番问答,或可更真实地反映出丰臣秀吉政治修饰的逻辑所在:
惟敬至关白驻寓,差代笔僧人来见,言惟敬:为两国息兵,不惮劳苦,远涉沧溟。惟敬即诘以兵扰朝鲜之故,彼说:日本先年,欲赴天朝纳款,转咨朝鲜,代奏无音,且言语不平,拒绝太甚,因以构怨。今游击亲至,荷蒙大典,日本感恩,仍旧与朝鲜相好云云。惟敬诘问兵兴缘由,回云:朝鲜拒我纳款,天朝轻我日本,命将攻之。先奉天朝命,退兵王京,还王子,朝鲜当感天朝大恩。3
也就是说,日本希望纳款天朝以求“事大”,朝鲜不仅不予代奏且拒绝太甚,难谓“交邻”有道;而明朝也因朝鲜未能“代奏”而有“轻我日本”之心,也多少有失“恤远字小”之义。从这一角度来说,日本兴兵朝鲜,或许固然有失,但也绝非“无谓而用兵”。这自然是丰臣秀吉的政治诡辩,但其与“降表”中的叙述逻辑,可以说是如出一辙的。四、结语
前近代东亚区域的华夷秩序体系,是“由‘卑下和‘边缘(夷)依附‘尊贵和‘正统(华)的华夷规则……用中原王朝影响所及范围按照血缘关系的浓淡、地政关系的远近、文明程度的高下、武备能力的强弱、经济实力的大小和道德水准的高低诸标准,构成了一个时空庞大的‘权力—义务关系网”。4因此,除了册封、朝贡等方式外,基于彼此权力与义务关系的“事大字小”之政治伦理,也成为这一体系得以维系的重要支撑。这种政治倫理,一般包含着这样几个基本的逻辑范畴与关系:“事大以诚”与“恤远字小”、“守在四夷”与“兴灭继绝”、“交邻以信”与“人臣无外交(盟)”。这些权利与义务关系的履行情况,也成为东亚区域对关系各方进行道义评判的重要标尺。
壬辰之役这场大规模的区域战争,显然已经超出了儒家“慎征伐”5的道义范畴。因此,参战诸方都不得不对自己出兵、乞师的正当性进行阐释与解说。对于明朝而言,从“恤远字小”与“守在四夷”的角度来看,出兵与否都具有政治伦理上的正当性,也都在一定程度上符合明朝的国家利益需求,但最终万历皇帝还是基于“恤远字小”的伦理义务,决定出兵援朝。朝鲜方面则通过对自己“事大以诚”的强调,不断通过请兵、内附等方式,希望明朝履行“兴灭继绝”的职责。日本方面则对自己“一超直入大明国”的真正目的不断进行修饰,并形成了本欲通贡天朝却被朝鲜所阻,因朝鲜“交邻无信”与“通贡见拒”才不得已兴兵相向的政治诡辩。
这些政治言说的真实性,自然未必全然属实。但从其叙述的逻辑脉络来看,还都没有超出华夷秩序体系的基本政治伦理范畴。这也为后来三方“和谈”得以推进打下了一定的政治基础,正如万历皇帝在颁给丰臣秀吉的册封敕谕中所云:
朕恭承天命,君临万邦,岂独乂安中华,将使薄海内外,日月照临之地,罔不乐生而后心始慊也。尔日本平秀吉比称兵于朝鲜,夫朝鲜,我天朝二百年恪守职贡之国也,告急于朕,朕是以赫然震怒,出偏师以救之,杀伐用张原非朕意。乃尔,将丰臣行长遣使藤原如安来,具陈称兵之由,本为乞封天朝,求朝鲜转达,而朝鲜隔越声教,不肯为通。辄尔触冒,以烦天兵,既悔祸矣。今退还朝鲜王京,送回朝鲜王子陪臣,恭具表文,仍申前请。1
可见,在这封敕谕中,万历皇帝统合了三方的不同立场,力求在“事大交邻”的政治伦理范畴内,对这些政治言说都给予相对合理化的解释,并在华夷秩序的框架内,予以进一步融通,从而为“和谈”的展开创设更多可能。这种解说,在很大程度上,也为诸方所认可与接受,也才有了明朝对丰臣秀吉的“册封”之举。这也从一个侧面,向我们展现出明朝初年建立的华夷秩序体系,在此时的东亚区域内还具有较强的政治与文化影响力。不过,于此之中所呈现出来的一些特殊现象,诸如丰臣秀吉“天下人”的政治想象、2日朝交邻问题的浮出水面等,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这一体系的潜在裂隙,及其渐趋解构的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