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
一
东海市南边有个城乡接合部，之前因为监管不力，有人违规修建了几栋居民楼，用来出租。在这里生活的，都是这座城市底层的劳动者，他们支付着不太贵的房租艰难度日。今年政府大力整治违规建筑，这些楼马上就要拆掉了，大多数人已经另觅他处，只剩下三栋201和202室的人还没有搬走。
这两个房间都只有十平米，房租也最便宜。201住着王杰，今年二十八岁：202住着周海，今年四十五岁。两个人虽是邻居，但像是两个世界的人，谁也不认识谁。
周海没有正经工作，缺钱花就出去找点散工应付，挣来的钱他只存着房租的那部分，其余的全部花在吃喝上，眼下房子也要住不成了，他就将所有的钱全买了酒喝。他只希望自己喝个酣畅，忘掉烦恼。
正喝得迷迷糊糊，他听见房门被敲得震天响，便晃晃悠悠地开了门。因为整栋楼都断了电，他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只是借着微弱月光，依稀辨别出是一个一米八左右的男子。
男子对周海说：“大哥，我是住在你隔壁的王杰，现在有一件事特别紧急，有个陌生女孩打电话来，跟我说她要自杀，你快帮我想想办法。”王杰的手在黑暗中胡乱地抓着。
周海看王杰这个样子，既厌烦又好笑地说：“自杀就自杀吧，活着有什么好，反正横竖都要死。”王杰急了，终于准确地抓住了周海的手臂：“不行，大哥，你一定要帮我！她说是随意拨的号码，结果打给了我，说明她心里还有一线求生的希望。你就当做件好事积了德。她才十八岁，刚上大学，不能就这么没了！”
周海被王杰摇晃得酒醒了一大半，思忖了十几秒，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一股酒味散发出来，但王杰依旧没放手。周海说：“要救命，找警察啊，我只是一个自己都顾不上自己的穷鬼。”
王杰说：“我何尝不想啊，但是女孩告诉我，如果她发现有警察，就立马跳下去？？”
最终，在王杰的苦苦哀求下，周海还是答应了他。两人来到楼下，周海发现王杰的手仍旧抓着他，便不耐烦地甩开了，“我已经答应你去救人了，你还抓着我干吗？两个大男人在街上拉拉扯扯的算什么？”
王杰面露尴尬，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大哥，我是盲人。”
晚上十点，街上行人稀少，两个男人一起走着，很快又停了下来。周海得知女孩在望海大桥时，醉意被气得一扫而空。望海大桥离这里有四十公里，开车过去也要半个小时，两人又没钱坐出租车，照走路的速度赶过去，女孩早自杀了。周海索性往回走，却被王杰死死抓住挣脱不开。这个时候，王杰的电话响了。
二
电话里，女孩是想在死前听完王杰的故事。
王杰之前跟女孩通电话，为了转移女孩的注意力，故意跟她聊了一些自己的事情，聊到一半女孩就挂断了电话。王杰没有想到，女孩会再次打来。于是，为稳定女孩的情绪，王杰又开始讲自己的事。
王杰告诉女孩，自己在十五岁之前，是一个混世魔王，倚仗着聪明的脑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老师和家长觉得他成绩好，做什么都可以。他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欺负班上最笨的女孩子，而且带着全班同学一起孤立她。可是初中毕业的那个假期，他突然得了青光眼，起初只是觉得眼睛不舒服，后来很快，发展成看不清东西，直到完全看不见。眼睛失明后，他失去了所有的朋友，终于体会到了当初那个被他欺负的女孩子所承受的全部孤独和痛苦。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美好的梦想彻底破灭，他被送进了盲人学校，现在在一家按摩店里工作。他过得很不开心，觉得人生没有一点意思。他为了摆脱这样的生活，存了点钱，因为不方便去银行存款，就藏在了出租屋里的床垫下。可谁知道，前几天准备拿出来用的时候，才发现钱被偷得一分不剩。他住的房子很快不能再住了，现在他拥有的只有一床被子和一个枕头而已，他觉得人生绝望到顶了，自己再也没有活路了。
最后王杰说：“要不，你等我，我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周海本来听得泪眼婆娑，可越听越不对劲儿，急忙抢过手机，挂掉电话后痛骂王杰。王杰解释说：“大哥，我才不想死呢。那个女孩说她等我，那我们就还有时间。我们赶紧走！”
周海愣住了，没想到王杰这个小伙子脑袋转得还挺快，而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对那个女孩的安危有了牵挂。现在的问题是，两个人都没有钱，打不到车尽快赶过去。王杰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先拦辆车子下来，再跟司机说清楚，他们肯定会理解的。”
可是，拦了三四辆车，没有一辆愿意载他们。周海急得团团转，他想起了电视剧里的情节，于是瞅中一辆出租车，跑到路中间佯装被撞倒。开车的是个女司机，她着急地下车想看看周海的伤势，才知道被骗了。她以为遇上了碰瓷的，刚要破口大骂，周海厚着脸皮解释事情经过，王杰也在旁边帮腔，女司机才半信半疑，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上了车，女司机说：“我要去东海大学看我女儿，望海大桥就在学校旁边，我才送你们过去。以后不要编这么假的故事了，没钱还想坐出租，年轻人不要只会享福，幸福是奋斗出来的。我跟你们说，我女儿今年刚考上东海大学，这么晚了还在学习。”
说起女儿女司机的语气里透着无比的骄傲，可周海不服女司机说他们骗人，但又无奈，说实话到现在他也不清楚那个寻死的女孩子具体是什么情況。为了让女司机信服，周海让王杰好好把女孩的事情讲清楚。
原来，这个女孩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母亲对她要求严格并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但她的成绩在上了高中后就一直处于中下游，她感觉无论付出多少努力，成绩还是没有进步。她懊恼又气馁，被打击的心没有得到安慰和平复，母亲就逼着她准备为提高成绩大干一场。于是整个高三，她除了在学校上课，周末还要马不停蹄地补课。
之后她的学习成绩确实提高了，每次考试都能考进前十名，但她发现自己开始掉头发，失眠和焦虑也随之而来。她害怕妈妈担心，从来不敢对她说，自己硬撑着熬过了高三，最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东海大学。
她原以为上了大学会轻松许多，可是在这所人才济济的学校，大家的学习毫不懈怠，纷纷向硕士、博士学位进攻。除此之外，很多人在学校的各种社团和活动中出类拔萃，她自己感到样样不如人。她开始嫌弃自己的家庭，嫌弃自己不出众的长相，嫌弃自己毫无特长。她极力想要摆脱这样的状况，于是更加拼命地学习，还做家教挣钱来打扮自己，有时候钱不够用了，她就借钱。
她以为这样就能在人前抬起头了，能够让她喜欢的男生接受她的爱意。但是没有想到，男生还是狠心地拒绝了她。她的自尊心严重受创，发誓一定要让那个男生后悔，于是比以前更加疯狂地看书和打工，但她的健康状况明显一日不如一日，情绪也变得暴躁易怒，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她。她实在受不了了，就去了医院，被诊断为睡眠障碍加抑郁症。由于怕妈妈担心和责备，她不敢说。为了治病，她竟借了网贷，结果越欠越多，多到她根本还不上，就起了轻生的念头？？
王杰说到这里，女司机踩了一脚刹车，车子扭扭歪歪地滑了出去。周海和王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没有缓过神来，女司机一脚油门踩了上去，车子又飞速地跑了起来。周海说：“大姐，你现在相信是真的了吧？”女司机一言不发，两眼专注地盯着前方，她把方向盘握得死死的，额头上浸出豆大的汗珠。
三
车子到了望海大桥，周海和王杰两个人连忙下车。王杰拨通了女孩的电话，所幸的是，女孩果真在等王杰。为了不让女孩起疑心，王杰决定自己先过去，周海则尾随在后伺机而动。
站在大桥外侧的女孩，手抓着栏杆，身子悬在半空中，好像起风后就要飞走的燕子。王杰一边摸索着栏杆向前走，一边敲打着栏杆。女孩感觉到了栏杆的震动，看见了向她走过来的王杰，果然是个盲人。
她转过身，上半身趴在栏杆上，让王杰不要再走了。王杰停在原地，想着怎么靠近女孩，这时感到一双冰凉的手从栏杆另一侧抓住了他，是女孩。女孩问：“你真的跟我一样不想活了？”王杰点点头。
女孩说：“那你翻过来，我们一起跳下去。”王杰不再犹豫，在女孩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翻了过去。他感到再往前一步，下面就是激流奔涌的河水，跳下去，只能是死路一条。
女孩的双手放开了栏杆，她的右手抓着王杰，王杰的右手却死死拽着栏杆。他想如果女孩跳下去，就要靠自己这只手臂的力量拉住她，但最好她不要跳。
女孩问：“死之前，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王杰想了想，说：“我失明了，是治不好了，我曾经比你还绝望，但我向我父母说过，要给他们买大房子，却还没有做到，我很遗憾。我想你的病是可以治好的，你的债也是能还上的，你的母亲也会理解你的。我一个陌生人费尽周折来这里，其实是想告诉你，这个世界有恶，也有善，善永远比恶多。”
攻心之计好像成功了。女孩的左手抓紧了栏杆，痛哭着说：“那为什么我经历的都是不好的事？我也跟自己做斗争，可是我斗不过，还是想死。我不敢告诉妈妈，她一定会对我很失望，可是又没有别人来帮助我？？”
女孩的话还没有说完，周海过来了，一并出现的竟然还有那个女司机。他们两个趁机一起抓住了王杰和女孩。女司机说：“雯雯，是妈妈错了，妈妈只关心你的学习，没想到你承受了这么大的压力。你不要死，不管什么难关妈妈都陪着你。”原来女司机刚才听了王杰的讲述就起了疑心，怀疑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儿，如今一看正是雯雯，这令她悔不当初。
雯雯其实只需要一个人来抓住她，现在有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是她的妈妈，就彻底安全了，听了妈妈的话，她也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他们先将雯雯送去医院，安置好后，女司机将周海和王杰送回了家，塞给他们一人一千块钱。他们俩执意不要，眼看争执不下，周海就拉着王杰跑了，消失在了黑暗中。
两个小时后，两人才疲惫地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周海点了根蜡烛，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一把磨得锋利的小刀。他边笑边摇头，把小刀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想起今年也该上大学的女儿，自己好像快十年没有见过她了。如果不是欠下赌债，他逼得妻子把房子卖了还钱，如今也不会过得妻离子散、如此狼狈，更不会想拿刀去铤而走险，不过再这么混下去，这一生真的就完了。如果能活到八十岁，那他还有三十五年的人生可以奋斗啊，他想，连盲人王杰都没放弃呢。
那夜过去没多久，王杰就搬走了，他说他跟老板借了钱，参加了一个心理咨询师的培训班，以后可以边按摩边开导别人。
而周海也加入了一个工程队，他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要拆掉这些违规的建筑。他相信不久的将来，這里会出现崭新的高楼大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