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桂娥
我的父亲陆效先,出生在江苏涟水乡村一户贫苦人家,19岁就参加了革命,曾是新四军武工队队长。涟水县地处江苏省北部,也是新四军第三师在苏北战斗过的一个著名的地方。1941年7月和1943年2月两次有名的“反扫荡”也是发生在这里。我父亲是1986年5月6日病逝的,听父亲生前说过,也听过他生前的战友零零碎碎的说过,我父亲当年英勇杀敌的一些可歌可泣的故事,现将父亲的一些作战故事记述下来,让后人们永远不要忘记过去。
一
1941年7月中旬,规模空前的夏季大“扫荡”开始了,日军在第十三军司令官泽田原和独立第十二旅团长南部襄吉带领下,纠集了日伪军共约1.7万人,部署在东台、兴化、射阳一带,并以上百艘海军炮艇巡逻于苏北沿海一线,还配备了200多架飞机,从而对新四军的指挥机关盐城形成立体包围之势,目的就是进攻新四军军部所在地盐城,妄图达到消灭新四军在苏北的抗日力量。为了保卫盐城,粉碎日本对苏北地区的“扫荡”,新四军采用了避实就虚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和日伪军展开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我父亲作为一名武工队队长带领着他的战友在这次“反扫荡”中英勇作战,巧妙的与日伪军周旋,在敌我双方实力悬殊、敌强我弱的情况下,采用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追的战术,给予日伪军沉重的打击,在新四军第三师积极的“反扫荡”行动以及新四军第一师的有力配合下,终于取得了“反扫荡”的胜利,但斗争并没有停止。
日伪军在苏北地区构筑了大大小小的炮楼,在涟水城南有一条通往县城的大路上就有一个日军的炮楼,村民要想进城,就必须要经过这里。日军对待村民,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任意羞辱。有一次,王庄一个村民想要通过炮楼进城为病重的父亲买药,却受到日军刁难,眼看太阳就要落山,村民着急想走,日军不由分说一枪把他打死了。
村民们敢怒不敢言,父亲一心为民除害,决心消灭炮楼里无恶不作的敌人。时机终于来了,1942年大年夜,这天晚上月色无光,夜里还不时的传来“噼里叭啦”的炮竹声,春节是中国人民合家欢庆的传统节日,日伪军也放松了警惕,正大吃大喝,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时候会有人来偷袭。父亲依照事先的计划,带着一名战友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炮楼跟前,这名战友守在炮楼的门外,父亲一个人飞身冲了进去,一手持枪一手拿着已经拉开弦的手榴弹大喝一声:“缴枪不杀!”还在大吃大喝的日伪军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其中一名日军士兵正想向父亲射击,眼疾手快的父亲一枪就把他打死了。还有一个伪军正想跑也被他一枪打倒了,剩下的两个伪军吓得赶紧跪在地上举枪投降。父亲用马灯罩的煤油点燃了炮楼,然后迅速和战友一起押着两个伪军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后来日伪军才知道这是新四军武工队偷袭了他们的炮楼,武工队队长陆效先的名聲也更响了。
在父亲去世30多年后,我调到了南京工作,一次偶然碰到了一个涟水的老乡,没想到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一些涟水人还没有忘记他,老乡向我回忆起关于父亲的一些往事。父亲的性格嫉恶如仇,一心革命,当年他还曾亲手处决了当汉奸保安大队长的亲叔叔陆长富。那是苏北盐阜地区“反扫荡”后不久的一天。这天晚上陆长富来到我爷爷的家里,我爷爷对这个当汉奸的弟弟早就恨之入骨,“你来干什么?”“老大,我今天来是特地来看看你的。”陆长富手里还提着两盒礼品,“这是我特地孝敬大哥你的,请收下。”“我不要你的东西,快拿走,我没有你这个兄弟,你给日本人干了那么多的坏事,还有脸到我这里来!”爷爷愤怒的说道。“老大,你不要生气,我来还想问你一件事,就是效先什么时候回来了,你要赶紧去告诉我一声。”正说着,父亲飞身越过后院墙从后门一步跨进屋里,手里还拿着一件衣服。父亲不屑地看了亲叔陆长富一眼,说:“听说你要找我,有什么事?”陆长富看侄子突然回来了,开始心里还一惊,再看他身上没有带枪,神色缓和了一些,嘴里冷笑了几声:“我这个做叔叔的现在可要好好的劝劝你,你可不要再参加新四军了,参加新四军与日本人作对到底有什么好处呢?你还是跟你叔一起干吧,我这个做叔的也绝不会亏待你的。”“我跟你干?!你带日军烧杀抢夺!你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是没有好下场的。…‘那你就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了。”陆长富拔出手抢,欲对我父亲开枪。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却是陆长富这个无恶不作的家伙应声倒在了地上。
原来父亲手里拿着的衣服里就藏着一把枪,手一抬就把陆长富打倒了。陆长富的两个随从也早被外面的武工队员缴了械。父亲处理了尸体,押着俘虏从后门走出,不远处就是一片丛林,他们走远了才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阵“新四军来啦!新四军来啦!”的喊叫声,等到涟水城里的日军和伪军赶来时,武工队的人早已无影无踪了。父亲大义灭亲,处决了这个无恶不作、横行乡里的伪保安大队长,也是为当地的老百姓除了一害,涟水人个个都拍手称快。
二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做为一名新四军的武工队队长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有时和战友一起多人执行任务,有时一个人单枪匹马面对危险和突发情况。有一次,父亲和他一个从小玩大的战友去执行一项任务,不料到了傍晚时被日军盯上了,为了分散敌人的日标,战友往城西跑,父亲往城北跑。好在那天正好是赶庙会的日子,人来人往很多,父亲个子不高,夹在人群中问乘守门的伪军不注意,溜了出去。而他的战友不幸被日军抓住了,当天晚上就被杀害了,而且还把砍下来的脑袋挂在了涟水城的城门上,当父亲得知这个消息后,悲痛万分。第二天夜里雷雨交加,父亲带着人搭着人梯把战友的头取了下来,再找到了尸体连夜埋在了一处不起眼的农田里。天亮的时候日伪军发现城门上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血债要用血来还”这7个大字。日伪军心里明白,这准是新四军的武工队干的,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武工队经常神出鬼没地打击日伪军,让他们坐立不安,于是他们在涟水城罩外贴上了悬赏布告,用两万块银元悬赏父亲的人头。虽然日军千方百计捉拿父亲,但有百姓们的掩护,日军从来没有成功,机智勇敢的父亲有时就藏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他们都不知道。有一次父亲被敌人跟踪到了一个村子里,父亲熟悉地形,他七拐八绕躲进了一户农家小院里,只见这户人家有一个中年妇女,那妇女听到挨家挨户的砸门和喊叫声,心里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赶紧叫父亲脱去外衣,躺在炕上闷头大睡,又急忙把父亲的手枪放进灶膛灰里埋藏了起来。当日军进到这一户人家,询问躺在炕上的人是什么人时,那妇女说是自己生病的丈夫,得了传染病。日军搜查了一阵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就走了,父亲在这位妇女的帮助下得以躲过一劫。
三
1943年春天,日军对苏北平原又展开了第二次更大规模的“扫荡”。这次日军调来了两万多人,出动装甲汽艇百余艘,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向盐城大举进攻,兼任苏北军区司令员的新四军第三师师长黄克减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采取了敌进我退,内线和外线分散和集中的方法,全面展开了艰苦的“反扫荡”斗争。从1943年2月12日到4月10日,近两个月的时问,新四军又一次粉碎了日伪军大规模的“扫荡”。由于父亲作战勇敢,多次出生入死,英勇机智的与日伪军做斗争,以及他在“反扫荡”中的突出表现,所以在新四军第三师召开的1943年春季“反扫荡”立功授奖英模大会上,黄克减师长亲白奖给我父亲陆效先一把驳壳枪、一支派克金笔、还有一面写着“奖给抗日英雄陆效先”的红绸奖旗。这面奖旗在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因不懂事把它剪开当红领巾分给了班上的同学,父亲当时很惋惜,直到我长大了以后,才知道这面奖旗是多么的珍贵,因为这是父亲用生命换来的荣誉,是新四军师长亲自颁给他的,意义深远。
父亲当年的一些战斗事迹也被《华中日报》《盐阜报》等报纸登载过,而有一些事他一直珍藏在心里,例如曾经护送过刘少奇就是父亲最引以为豪的事。刘少奇当时化名胡佛,是1942年3月19日上午从华中局驻地阜宁县陈集乡的停翅塔(单家港)出发的,父亲作为武工队队长有幸参与了这次护送任务,他们一行越过敌人的重重封锁线,渡过沭河、沂河终于到达了山东临沂,交由山东的八路军再继续前行,从江苏到陕北延安路途遥远,是分段护送的,到了前一站再由那里熟悉地形的武装人员陪同护送。4月到达山东微山湖,湖西铁道游击队护送到鲁西南,刘少奇的秘书吕振羽、黄信权,新四軍三师独立旅长等随行。在各级地方组织和沿途部队的保护下,长达9个多月的行程,走了3000多里路,越过了敌人103道封锁线,才到达了延安。
父亲一生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斗,多少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忘记保卫家乡涟水的那一场战斗。解放战争全面爆发后,淮南解放区全部陷落,淮阴、淮安也相继失守,国民党兵团司令李延年竞狂妄的说,只要有10个七十四师就可以统一全中国,苏北新四军又算得了什么(当时新四军番号还没有撤销,直到1947年1月21日,山东野战军和华中野战军合编为华东野战军,新四军番号才撤销。)1946年10月19日,国民党的土牌主力七十四师在张灵甫的率领下,开始进攻涟水重镇。匕十四师集中了全部的炮火向涟水城发起了猛攻,涟水城的南门外防御失守,敌军直扑涟水城。涟水是一座古城,寻在秦代就已经设立了涟水县。涟水县具有2000多年的历史,也是新四军在苏北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根据地,涟水城南的淤黄河(黄河故道),河面宽达100多米,因为历代的泥沙淤积,河床高于两岸地块,河岸有3道大堤,靠近城墙的是一道低矮的护城堤埂,一条大路穿过3道大堤,从涟水城南门一直延伸到到河边,这是全城唯一一个过淤黄河的南门渡口。在涟水城内西南有一座古老的妙通塔,始建于宋朝宋仁宗年间,塔高7层,全部为砖石结构,该塔是当年涟水城的地标性的建筑,也是全城的至高点。张灵甫的进攻重点方向就从这淤黄河白南向北推进,担任守卫涟水重任的是华中野战军第十一纵队,有4个步兵团,在涟水城守卫核心阵地的就是父亲所在的第十五团。只见排山倒海的炮弹把南门渡口200多米的范围炸了个底朝天,敌人蜂拥而来,国民党七十四师的部队冲到了涟水南门渡口,冲过城外的3道大堤,直逼城门。华野十一纵队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冲锋,守在古塔上的父亲带领一个班战士架起了重机枪和轻机枪,居高临下、交叉猛烈的扫射对阻敌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阻断了第七十四师的疯狂攻击,敌人倒下了一批又一批。一方死攻,一方死守,损失都很惨重。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七十四师好几次来势汹汹的冲锋都被我父亲和战友在古塔上的机枪火力网压得抬不起头来。七十四师炮兵发出上百发炮弹,对着古塔进行狂轰滥炸,古塔在炮火中千疮百孔依然屹立不倒,敌军只好败退而去。父亲所带的一个班,除了他,其他战士全部牺牲在这次战役中。受重伤的父亲被抬到医院治疗时已神志不清,嘴里还喊着:“打!给我狠狠地打!”当他知道自己朝夕相处的同班战友全部在塔里壮烈牺牲时,悲痛至极。
涟水保卫战使国民党七十四师元气大伤。数月后在孟良同一战,这个王牌师全军覆没,张灵甫也落得个自杀的下场。涟水保卫战是新四军发展史上一次著名的战役,前后历时14天,敌伤亡7500多人,我军也伤亡7000多人。
四
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后,在“文革”期间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虽然心里受到了很大的委屈,但他对党仍然充满了感情。无论父亲面临什么样的境遇,他在我们儿女心中的形象永远是那样的高大,他对党永远那样的忠减,对人民也充满了爱。他一生艰苦朴素,身上穿的衣服缝缝补补,平时总是爱穿一双老式皮鞋,上班或步行或骑一辆老旧的白行车。不认识他的人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个老人当年竟然是让日军汉奸闻风丧胆的武工队队长,还是固守涟水古塔打得国民党王牌匕十四师一蹶不振的战士。父亲为人低调,但对人民群众都充满了爱心,只要老家来人时,不管是不是亲戚他总是热情接待。听说谁家有了困难他也总是倾囊相助。在单位里有的工人家庭条件不好,父亲也拿出自己的工资资助他人。在父亲的一生中连他自己也记不清究竟帮助过多少人。父亲去世后,从城里还有远近农村陆续赶来吊唁的人,有的甚至在父亲的遗像前长跪不起,泪水直流。父亲关心疾苦的群众,处处为他人着想.在父亲眼里,只有党和人民的利益才是至高无上的。父亲对我们儿女的教育也是很注重的,从小就要求我们做人要大公无私、乐于助人,要听党的话,好好的为人民服务。父亲的身传言教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儿女们在各自的岗位上都做出了应有的成绩。
父亲去世时身上还残留有当年战斗时留下的弹片。记得我儿时曾问父亲打仗的时候怕不怕?父亲说,怕什么?!在战场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一次冲锋时一位战友刚拿枪冲出战壕,就被飞来的子弹击中要害,战友虽然牺牲了可是身体却不倒,两眼怒视前方,是他手里的枪顶在地上撑住了他的身体,这是一种坚强的革命意念,一种至高无上的革命精神,父亲他们正是怀着这种精神一直奋勇向前冲……
我深深地怀念父亲,为了让更多的人受到革命传统的教育,我们把父亲的遗物——珍藏多年的那把驳壳枪(壳)上缴了,那支派克金笔捐给了盐城新四军纪念馆,让后人能睹物思人,受到革命传统的教育,这就是对父亲最好的纪念,相信这也是代表了九泉之下父亲的一点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