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伟廷
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纪念塔内壁上,镶嵌着一块中文石碑。这是在1853年,由中国浙江宁波工匠镌刻、宁波府赠给美国政府的花岗石碑。碑刻内容是中国晚清名臣徐继畲在《瀛寰志略》中介绍华盛顿的按语。此碑在中美文化交流中具有特殊意义,但关于它尚有许多未解之谜。
克林顿的“旧事重提”
1848年,为纪念美国首任总统乔治·华盛顿诞辰100周年,美国政府决定建造华盛顿纪念塔(Washington Monument),并向全世界征集纪念品。纪念塔的建造历时36年——从1848年7月4日奠定第一块基石,到1884年12月封顶。
华盛顿纪念塔(即华盛顿方尖碑)坐落在国家广场中心,高169米,内部中空,共有898级台阶。塔为尖顶,用纯白大理石建筑而成。塔内墙壁镶嵌了来自美国各州和世界其他11个国家捐赠的193块石碑,上面分别刻有各种纪念华盛顿的文字或画像,旨在显示美国国父的广泛影响。最近一块石碑的捐赠时间为1989年,绝大多数石碑则是捐赠者响应华盛顿市国家纪念碑学会1848年的号召,在美国内战(1861-1865)前捐赠的。其中,在塔的第10层(60多米高处)西壁上,镶嵌着一方奇特的花岗岩石碑。此碑周边刻有僧侣、游龙、武士及精致花纹,碑文用汉字写成。
华盛顿纪念塔里这块来自中国清朝的汉字石碑,以前几乎没有人注意和留心过。
这块石碑被人广泛关注,归功于美国总统克林顿访华时的一场演说。1998年6月29日,克林顿访问中国,在北京大学百年校庆时发表演讲,谈到这块石碑和石碑相关的历史,并称之为“150年前美中两国关系沟通的见证”。
克林顿演讲时说:“从我在华盛顿特区所住的白宫往窗外眺望,我们首任总统乔治·华盛顿的纪念塔高耸入云。这是一座很高的方尖碑,但就在这个大碑里有一个小石碑,上面刻着‘米利坚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这些话并非出自美国人,而是由中国福建巡抚徐继畲所写。1853年中国政府将它勒石为碑作为礼物赠送给我国。我十分感谢这份来自中国的礼物,它直探我们作为人的内心愿望……”这一来,不但使这块汉字石碑广为人知,而且提高了它在中美文化交流史中的分量。
另外,1997年5月15日,在美国华盛顿纪念塔前的南草坪举行仪式,纪念开创中美友好关系的先驱徐继畲完成《瀛寰志略》150周年。美国国务院有关官员、中国驻美大使馆公使、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主任傅高义、中国徐继畲研究会秘书长任复兴等出席。仪式首倡者、美国麻省大学教授龙夫威说:当年建造华盛顿纪念塔时,美国在华传教士和中国官员一起摘录了徐继畲《瀛寰志略》关于描写华盛顿的重要片段,将之雕刻到花岗岩上,“如今,此碑仍镶嵌在华盛顿纪念塔内西壁200多英尺的高处。这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一个历史见证。”仪式后,中美人士即乘电梯直上塔顶,然后步行下来,观看这方石碑。
碑文的内容
据称,华盛顿纪念塔上来自中国的石碑有两块,一块是居住在中国福建省福州府的美国人士所赠,是英文石碑:另一块就是克林顿总统提到的这块碑,为中国浙江宁波府镌刻所赠。它是华盛顿纪念塔上唯一一块中文石碑。该碑呈长方形,高1.6米,宽1.2米,黑色直行文字,字体为正楷,碑文为:
钦命福建巡抚部院大中丞徐继畲所著《瀛寰志略》曰:“按,华盛顿,异人也。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其治国崇让善俗,不尚武功,亦迥与诸国异。余尝见其画像,气貌雄毅绝伦。呜呼!可不谓人杰矣哉。米利坚合众国以为国,幅员万里,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华盛顿为称首哉!”
大清国浙江宁波府镌,耶稣教信辈立石
咸丰三年六月初七日,合众国传教士识
上面这篇碑文是一个半世纪前(咸丰三年六月初七日即1853年7月12日)所写,碑文内容来自曾任中国清朝福建巡抚徐继畲的著作《瀛寰志略》。文中称赞华盛顿是一个不平凡的人物,他为国家起事强过陈胜和吴广,创建疆土比曹操和刘备还英雄……
该碑文内容是从徐继畲所著《瀛寰志略》中摘录的,实际上是由两段文字合并而成。那么,这位徐继畲是怎样一个人呢?他为什么如此称颂美国总统华盛顿?
徐继畲( 1795-1873),山西五台县人,字健男,号松龛。他出身书香门第,19岁中举人,32岁中进士。历任清政府翰林院编修、陕西江南两道监察御史、两广盐运使、福建布政史、福建巡抚等职,累官至三品京堂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兼总管同文馆事务。1842年任福建布政使时,道光皇帝召见,命他办理厦门、福州两口的通商事宜。他在繁忙的政务之余,多方接触欧美人士,了解近代世界的政治、经济、历史、地理等知识。从1844年开始,他“披阅旧籍”“推敲考订”,用5年时间,数十易稿,1848年终于编写成《瀛寰志略》。
《瀛寰志略》是一部研究近代世界地理,进而探究世界历史、经济、政治、军事等方面的综合性著作。该著作打破了“天朝上国”一统天下的思想桎梏,介绍了欧美先进政治经济文化和多元文化的世界。其中,该书对美国的重视超过其他任何国家,特别介绍了华盛顿创立新國家等。徐继畲对华盛顿的这段评价原文,见于《瀛寰志略卷九·北亚墨利加米利坚合众国》,向来被视作中国最早引进西方民主思想的标志性言论。不过,在雕刻碑文的1853年,徐继畲已被罢职,还归山西五台县故里,故对刻碑送碑的事一无所知。
徐继畲因碑文受到美国人褒奖
《瀛寰志略》一出版,便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
赵柏田在《帝国的迷津》中说:徐继畲“沿海期间写下的石破天惊之作《瀛寰志略》,把更多关心中国命运的知识分子的注意力引向外面的世界,比如曾国藩、董恂等中兴名臣从他的书中汲取了思想的资源,而后世的康、梁,更以此为起点构筑他们的维新思想。”不过,书中对西方世界的叙述和评论,也招致封建权贵的弹劾讨伐,被批“称颂夷人,献媚夷酋”。
出于多方面原因(其中也有与《瀛寰志略》有关),徐继畲在1851年被降职,1852年被彻底罢官,回到山西故里。
1862年,美国传教士伯驾将碑文全文译成英文后发表,碑文遂在美国传播开来。碑文中徐继畲对华盛顿的赞誉,在美国朝野上下引起很大反响。美国人感兴趣的是,在遥远的大清国,竞有一位官员如此推崇歌颂他们的国父华盛顿。而徐继畲境遇也因此有所变化,因为许多美国人认为,某种程度上.徐继畲是“因称颂我们伟大的首任总统而遭到放逐”,美国及各国在华官员多次向清政府问起他。同治三年(1864年),在被罢职12年后,徐继畲以三品京堂供职于总理衙门,负责协办清廷外交事务,兼同文馆总管,美国及各国使节都对其礼遇有加。
据称,美国驻华代理公使卫三畏在1865年11月23日给美国国务卿西沃德的信中,详细介绍了徐继畲,并说“徐对华盛顿的赞扬文字已经被刻在一块石碑上,而且10年前已从宁波送到华盛顿纪念碑”。这封信意义重大,它直接促成了美国政府对徐继畲的一次表彰活动。
1867年10月21日,美国驻华公使蒲安臣在北京专门组织了一个盛大仪式,将一幅华盛顿画像赠送给徐继畲。据称,这幅画像是1867年当时的美国总统安德鲁·约翰逊为感谢徐继畲对华盛顿总统的赞扬,特地让国务卿西沃德请人按画家斯图尔特所作华盛顿肖像,复制一幅,作为官方礼物送给徐继畲(原作一直挂在白宫内阁会议室里)的。
参加赠与仪式的中方代表为徐继畲和总理衙门的其他官员,美方除了蒲安臣,还有继任代理駐华公使的卫三畏和其他成员。蒲安臣的致辞热情洋溢,他说:“画像是总统特地让国务卿请一位卓越艺术家复制的,今天我以美利坚合众国全体人民的名义,带着一切美好的祝愿,赠送这幅画像。”蒲安臣更赞誉徐继畲的《瀛寰志略》一书,说这是“你祖国奇迹般的学术成就”,并对徐继畲的遭遇表示“同情”。
1868年3月29日,《纽约时报》以“美国在中国的影响”为题,报道了这一赠与仪式,盛赞《瀛寰志略》的作者是一位“伽利略式”的勇于探索真相的科学家。在第十版还全文登载了蒲安臣的致词和徐继畲的答辞。这也许是清代高级官员首次接受西方国家元首如此崇高的礼遇。
由于郁郁不得志,徐继畲在受赠画像两年后的1869年黯然告老还乡,1873年去世。
石碑由宁波镌刻和赠送
徐继畲写在《瀛寰志略》中的这段文字,怎么刻到了石碑上?而石碑又是怎么放到华盛顿纪念塔内的呢?从碑文落款“大清国浙江宁波府镌,耶稣教信辈立石,合众国传教士识”推断,这块中文碑是当时宁波的一批耶稣教徒请当地工匠镌刻,后作为送给华盛顿纪念塔的礼物。虽查遍了有关地方史籍,却并无此事的记录,但至少这与美国教会在中国宁波的传教活动有关。咸丰三年( 1853年)间,宁波涉外事务本应由宁绍台道管辖,不知何故由宁波府署名。现虽无文字可考,但究其原因,可能是与宁波在中外交流史上的特殊地位分不开的。
1843年,美国耶稣教浸礼会医生玛高温首来宁波设医传教,并于次年在宁波设美领事署。美国长老会医生麦嘉缔为首任领事。1851年到达宁波的传教士丁韪良在宁波建立传教团,学习华文华语,设立“天道书院”;8年后他离开宁波去北京美国驻华公使馆当翻译,但仍挂名宁波20年之久。据不完全统计,1844年至1850年间,美国长老会派到宁波的传教士就有16人,并以宁波为基地,逐渐向绍兴、湖州、金华等地发展。这些人里面,究竟是谁可能参与了这块石碑的策划呢?
文博专家徐建成考证说,这块石碑的来历跟美国传教士丁韪良和他的中文教师张斯桂有关。据说,1848年美国政府向中国征集相关纪念物时,由于中国的封闭和国人视野局限,竞无相关之物可赠送,美国政府颇为失望。至1851年,在华传教士知悉了征集之事。美国传教士丁韪良正在宁波传教,他的中文老师是宁波人张斯桂,而张斯桂与徐继畲是朋友。张斯桂曾熟读《瀛寰志略》,认为书中对乔治·华盛顿之评论乃点睛之笔,每诵之,辄称道不已,感慨良多。《瀛寰志略》出版后,徐继畲受到朝中言官弹劾。此事引起闽浙两地维新先觉之士的强烈愤慨,张斯桂便是其中一人。
于是,张斯桂向丁韪良建议以此制作纪念物。丁韪良和其他传教士觉得不错,便购买上等石料,将《瀛寰志略》中称颂华盛顿的几段文字刻成碑文,以大清国浙江宁波府的名义,于1853年捐赠给尚在筹建的华盛顿纪念塔。但在丁韪良留下的文字中,并没有关于此石碑的记述,宁波的各种地方史籍中,也找不到张斯桂以及与此事有关的记录,故此说难以坐实。
北京大学沈弘则认为,这块中文石碑更可能是在美国传教医生玛高温提议下刻制的,并于1862年下半年他从中国返回美国参加内战时带到美国。因为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处的档案材料中,至今保存着玛高温于1865年2月22日写给布伦特的一封信,信中写道:“我已经荣幸地将一块捐赠的花岗岩石碑送到了你们那个崇高而虔敬的纪念碑处,那块石碑是在我的提议下,由中国宁波美国传教使团的基督徒们所准备的。与石碑一起送来的还有英译的碑文,后者是关于声名显赫的华盛顿的一段颂词。”
那么这件事与宁波地方政府有关吗?有人提出,当时的宁波知府参与了刻石,他名叫毕承昭,据称上任不到一年。据《宁波日报》原总编何守先考证,这位宁波知府毕承昭在“办完赠碑这件事后的九月就离任了”。考虑到一个地方官与西洋传教士串通一气,称颂夷人,献媚夷酋,很可能也是被罢官,只是不便声张,故称“离任”。如果此事属实,那么毕永绍为什么要那样做?他是基督徒吗?这样的可能性很小。也许他是徐继畲的门生,据称徐继畲的儿子是毕承昭的老师。
至于碑文运抵美国的时间,根据上文所述卫三畏在1865年11月23日给美国国务卿西沃德的信中,说“徐对华盛顿的赞扬文字已经被刻在一块石碑上,而且10年前已从宁波送到华盛顿纪念碑”,由此判断该石碑应在1854年至1855年间运到美国。不过由于缺乏确凿证据,华盛顿纪念塔的官方网站将这块石碑抵达美国的时间宽泛地定在1853年7月12日至1864年3月7日之间。这是因为直到1862年5月,这块石碑的碑文才由伯驾译成英语:而美国的国家纪念碑学会的期刊,则在1864年3月7日的一条消息中才首次提到了由中国人捐赠的这块石碑。
事实上,关于这块华盛顿纪念碑里的中文石碑,还有许多未解之谜。比如,玛高温是如何知道徐继畲的《瀛寰志略》的,其中有没有人推荐?碑文的书丹者是谁?《宁波日报》原总编何守先与原副总编徐炎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分别撰写了相关文章。受资料所限,他们说:“宁波府赠碑一事一向鲜为人知,查遍了地方史籍也无此事的记录。”此外,宁波文史爱好者水银还创造性地发现,碑文上“耶稣教信辈”几个字的笔迹,似与其他落款有异。那么,原来在“立石”之上所写的,又是谁的名字?如此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