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凯应
牛迹山下有个村子,住着张、郑两姓百十来户人家,其中有个辈分较高的郑姓长者,人称苕爹。苕是红薯的别称,当地话中是“傻”的意思。这苕爹可不傻,他是个心灵手巧的木匠,在所有木制品中,最拿手的是木板雕刻,他在木板上雕刻山水、人物、花鸟虫鱼、楼台亭阁,都惟妙惟肖。有此绝技,想不出名都难!
有人问,这人这么牛,咋叫苕爹呢?原来,鄂中习俗,小孩名字取得越贱越好养,所以一落地,父母就给他取了个苕娃的小名——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便由苕娃而苕哥,苕哥而苕叔,最终成苕爹了。
这苕爹靠着木匠手艺,养大了四个儿女。大女儿大学上的营销专业,毕业后在省城某外贸公司工作。二女儿中专毕业,在市里某公司当财务主管。大儿子学家具设计,在南方某大型家具公司做高管。三个儿女都离开家乡,只有幺儿与他相依为命。
三个儿女在城市都混得不错,逢年过节都给苕爹大把钱,他根本花不完。几个儿女见苕爹年纪大了,还在干种地、木工等体力活,都叫他别干了,清闲清闲。他嘴上应承,可一调头依然我行我素,该干啥还是干啥。
苕爹为啥放着清福不享,非得折腾自己呢?事出有因:一来闲不住,二来他还有件大事没办——幺儿还没成家呢。
幺儿出世时妈妈难产死了。他从小没娘,哥哥姐姐又大他一大截,所以家里人从小就宠着他。天长日久,他成了家里的小皇帝,横草不拈竖草不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惯坏了。所以长大后不好好读书,勉强混到高中毕业,去了南方打工。先在电子厂流水线上当工人,嫌工作时间长,干了不到一年跳槽,去了制衣厂。在制衣厂干了不到一年,嫌噪音大,去了灯泡厂……如此三番五次地换工作,三四年过去了,一无所长。见打工不是个事,幺儿被几个同学撺掇干脆回老家,说要合伙做生意,可他这种不靠谱的作风,苕爹哪敢把本钱给他糟蹋!因此父子俩没少闹意见。苕爹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幺儿,不知道暗地里流了多少泪、生了多少闷气。
最近几年复古风兴起,城里人喜欢上了旧式木板雕花工艺品,听说苕爹的板雕手艺好,不少人慕名而来。见市场前景不错,苕爹置办工具,开了个小型家庭作坊。寻思着让幺儿跟自己学木雕手艺,可幺儿玩惯了,不想下力气做事,总找借口推三阻四。苕爹苦口婆心地给他讲天灾饿不死手艺人、技多不压身。说得多了,幺儿也就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别说,这幺儿还真灵气,有点儿遗传了苕爹的手艺天分,学制作木雕板没多久,竟然上了手,可惜他的心思压根儿不在这儿,干活不着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哥们儿一个电话就能把他叫走,多急的活都留不住他,苕爹只得撑着老迈的身体夜以继日地劳作。因交货及时、手艺精湛,名气越来越大,村里人纷纷传说苕爹赚了不少钱。没活的时候他隔三岔五地往县城跑,据说在物色房子。他早放出风来,幺儿啥时候成家立业啥时候给房子。
村里人都议论:这苕爹赚那么多钱有啥用?哪够败家子败的?闲言碎语传到苕爹耳里,他也不急,笑笑说,我自有办法让幺儿浪子回头!
旁人接了句:万一不回頭呢?苕爹立刻变脸道:这孬种若真不回头,我豁出去把挣的家产全部捐献了,绝不留给败家子!
这话传到幺儿耳里,他吓了一跳,他熟悉老爹的倔脾气,要真是把钱都捐了,自己哪还有出头之日了!于是他收敛了很多,跟着老爷子乖乖学起木雕手艺来。不过,他的心思可不是接老爹的班,而是哄到老爸的钱后跟同学合伙开公司,又轻松又体面,所以学手艺是假,麻痹老爷子暗地找小匣子是真——幺儿知道苕爹有个装房产证和存折的小匣子,上了锁,藏得极好。
小匣子到底放哪了呢?幺儿每天都琢磨这事。他暗地里查看了香炉、衣柜、粮仓等地方,甚至还搭梯子爬到屋梁上看,就是找不着。这正应了那句俗话:一人藏得巧十人找不到。幺儿有的是时间,他展开地毯式搜索,今天找一个地方明天找一个地方,巴掌大的家被他反反复复找了好几个来回,也还是没找到。
这天,幺儿趁苕爹出门,又蹿到他的房间里悄悄寻找。找了半天还是没见匣子的踪影,心中烦躁,随手拿起东西乱扔,却突然听到“咚”的一声闷响。虽然声音很小,却没能逃过他的耳朵——这分明是空墙发出的声音啊!他循着声音将目光停留在老爸床头墙上,见那幅挂历微微晃动着。他立即兴冲冲地取下挂历,拿小锤敲了敲墙壁,很快发现了空心处。便赶紧拿来工具,把砖抽出来——墙洞里果然藏着小匣子!
他欣喜若狂,连忙把小匣子抽出来,仔细掂了掂,觉得有点沉,摇了摇,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显然,里面放着好多本本,不是存折就是房产证!
见匣子上挂着小铜锁,他赶紧拿出一段细铁丝来,正鼓捣着,突然从院外传来苕爹的咳嗽声。幺儿大惊失色,急急忙忙把匣子放回原处,将砖恢复原样,再将挂历挂好,然后迅速跑回自己房间装睡。
苕爹进屋来,在堂屋里喝了几口凉开水后,走进卧室鼓捣了一阵便出门而去,一边往外走一边自言自语:“今天这笔钱算上,总共存了二十五万三千,呵呵,不少了。只是这匣子长期放在一个地方不安全,得挪挪!”
见苕爹走远,幺儿赶紧钻进他的房间。他取下挂历,掏开砖,里面果然空空如也。
“难怪找了这么久找不到,原来老爹狡兔三窟啊!”幺儿暗自后悔,“都怪自己手脚太慢,这下又不知道老爷子将匣子转移去哪了。”
找不到匣子,幺儿又提不起精神学手艺了。恰巧这个时候,他一位在广西发了大财的同学邀请他去加盟。老幺找哥哥姐姐要了点儿钱就去了。哪知他一去就被人控制,钱包身份证都被搜走了。老幺还算机灵,偷偷给哥哥打了个求救电话。哥哥闻讯,立刻连夜开车去辖区派出所报案,这才把他救出来。
尽管兄弟俩守口如瓶,但事情还是传到苕爹耳朵里了。这个坏消息就像一座大山压得苕爹喘不过气来,一股急火,苕爹生了一场大病,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一出院,苕爹就以过中秋节的名义把外地的三个儿女都叫回来,说有大事要交代。
这天晚上,一家五口围坐在院中小桌边,吃着月饼赏月。说了会儿闲话,苕爹突然严肃地说:“孩子们呐,我的年纪大了,身体也越来越不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害怕像前院的张伯伯那样一睡不醒,对身后事没有提前安排,导致几个子女为争夺财产闹意见。我想趁你们今天都在,将这些年的积蓄分给你们。事先声明,我心里有一杆秤,谁多谁少心里有数,所以你们不要争多嫌少。”几个儿女异口同声地答应了。
苕爹从桌下拿出一个匣子,打开,拿出一个五万的存折给大女儿,又拿出一个八万的存折给大儿子,接着拿出一个十二万的存折给小女儿,幺儿盯着这些,眼睛都要红了。
苕爹最后拿出一个小匣子来,说:“存折上都是你们这些年给我的钱,我帮你们分别存着呢,如今我凑了个整数还给你们,密码是你们的生日。只有这个小匣子里装的才是我一辈子的积蓄,是最宝贵的家庭不动产,我想把它交给老幺,你们有意见吗?”
“没意见!我们听爸爸的!”
“好!既然你们没意见,从今天开始这个匣子就属于老幺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匣子虽然归老幺,但现在还不能打开。打开匣子必须满足三个条件,没达到条件前将匣子寄存在银行,由你们三个哥哥姐姐共同监管,待时机成熟再一起打开。”
“哪三个条件?”
“第一,老幺在我死之前,跟我学会木雕手艺;第二,老幺具备了成家立业的能力,今天还你们的那笔钱要和他一起创业;第三,等到我去世。”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只有幺儿的嘴咧得跟吃了苦瓜似的。大女儿将弟弟妹妹叫到一起,低声嘀咕了几句后,三个人都答应了,一起扭头看着老幺。老幺犹豫再三,硬着头皮点了头。
从这天开始,老幺看着爹一天比一天衰弱,担心在他去世之前自己学不会手艺,他不再跑出去玩了,狐朋狗友来喊他时,他就说,要坐满几年的“牢狱”拿到父亲的遗产,到时候就海阔凭鱼跃了。说来也奇怪,老幺留在作坊里的时候长了,逐渐不再讨厌这门技术,等到他能熟练地掌握木板雕花工艺技术,并赚到了钱后,他突然觉得,在作坊发展也是不错的。
两年后,苕爹含笑去世。办完丧事,四个子女去银行把匣子取出。打开,见里面装着个塑料袋,下面是一本旧书。他们顾不了旧书,先把塑料袋解开,见一块旧格子布包着一叠东西,里面是一个二十万元的存折、一封信。他们迫不及待地把信打开:
孩子们,爸爸思想陈旧,难免有所偏颇。老幺从小没有妈妈,他最苦,所以我把最好的遗产——《郑氏板雕简录》和木雕手艺留给他。原谅爸爸偏心!
木雕手艺是我家祖传。这本《郑氏板雕简录》是我们郑家几代人智慧和汗水的结晶,所以我希望你们将这门技艺流传下去……老幺虽然顽劣,但天赋很好,只要肯学,一定会胜过我,相信他不会辜负我的期望,一定能将木雕手艺发扬光大!
读到这里,你们明白爸爸的良苦用心了吧?不错,爸爸认为,能够代代相传的资产才是真正的家庭不动产,好家风、好手艺才是最好的固定资产。希望我走后,你们兄弟姐妹团结一心,把木板雕刻技艺发扬光大,一代一代流传下去!
读完父亲的遗嘱,四个孩子抱头痛哭了一场,随后把那本书交给了老幺。
经过商谈,他们决定成立苕爹木板雕刻艺术公司。姐弟四人签订了书面合伙协议,约定除了父亲的存款外,三个大的拿出当年父亲还他们的那笔钱,老幺只出技术。他们进行分工:大姐负责营销推广,二姐负责财务出纳,大哥协助弟弟研发和生产管理。
不久,苕爹在世时递交的申请获得批准,木板雕刻藝术正式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财政部拨付了专项扶持资金。兄弟俩信心大增,将木雕技艺在传统的基础上进行适当改进,产品更精美、更受人们欢迎,很快打进国际市场。
过了几年,苕爹木板雕刻艺术集团成功上市。上市剪彩那天,大哥对弟弟说:“老幺啊,今天我们终于可以告慰老爸的在天之灵了!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哥要告诉你个秘密!”
“啥秘密?”
“那年中秋节分财产是我们合演的一场戏,我们的存折里当时根本没那么多钱,爸就是为了刺激你!”
老幺听了,不由得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