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渊
清雍正七年,御史杨公度奉密旨巡察江南吏治。他年轻气盛,嫉恶如仇,出巡一个多月,单一个江苏就有两名道员、三名知县被摘去了顶戴。雍正十分赞赏他雷厉风行的作风,几次给他的密旨多有褒奖。杨公度自然十分兴奋。
这一天,他到了浙江秀州府。
秀州府下辖七个县,府治设在秀州。知府姓姚名文。五十多岁,出身两榜进士,曾做过刑部、吏部的官员,两处都有政声,及至外放秀州知府,把一个秀州府治理得“政平讼理”,百姓欢喜。
三年任满,正待升调,一条官道上密密匝匝全是拦道的百姓,不让姚文的官轿离去,一府百姓还联名上书,请求朝廷允许姚知府留任。
雍正想不到他手下竟然有这样百姓喜欢的好官,不由大喜,皇恩浩荡,特颁旨姚文“特许留任”,并“赐食三品禄”以示勉励。
杨公度和姚文虽然同朝为官,却未曾谋过面,许多事只听说而已。不过他从心底里对这位同僚倒是十分敬仰,因此一踏上秀州府地界,就有心去會会姚文。
杨御史奉的是密旨,一路都不事张扬,手下一个跟随一个护卫,大家都作平常打扮。到了一处也不住官驿,只拣普通客栈歇脚。
进了秀州城,三人在八丽桥附近寻下一家干净的客店住下。此处紧邻闹街,又傍着府衙,进出十分方便。
安顿了下处,杨御史抬脚就上街去了。出门拐个弯便是八丽桥。
原来这秀州府自古人称“鱼米之乡,丝绸之府”,市井繁庶,八丽桥一带更是商铺连毗,米市鱼行蜿蜒竟有二三里路长。一路看过去,只见河面上舟楫如蚁,岸上人流熙攘,一派祥和景象。杨公度心里不免感叹姚文治政有方。
就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见街边一个卖鱼摊面前有人争执,仔细看,原来三四个人正在争抢一个网兜,一个说是我先和他做的生意,一个说是我先和他讲定的价钱,一个说我先到手的鱼,个个脸红脖子粗不肯相让。
杨公度看他们争抢的网兜里面只不过是几尾褐色的阔嘴鱼,每条最大重不过二三两。一时引动了好奇之心,便问:“这几条是什么样的鱼令你们抢着要?”
其中一个瞥了他一眼,有点儿奇怪的回道:“秀水鲈鱼你都不认得?”
听说是秀水鲈鱼,杨公度便俯下身要仔细看。
就在这时,一个人迅速把一块银子塞在渔人手里,夺过网兜就跑,边跑边说:“府衙大门快关了,再迟一会儿赶不上给姚大人送去了。”
那另外二人都一怔,看着那人远去的身影跺脚说:“好,好,就让你代了我们送去吧。”
杨公度一听说府衙二字,顿时耸起耳朵,问那二人:“这鱼你们都是要送给知府大人?”
那二人说:“自然,不然我们何必这样急吼吼的抢这鱼?”
杨公度问:“这鲈鱼蛮贵吧?”只听得那二人一起说:“俗话说‘三月三,鲈姑上岸滩,现在这个时候,只有在簖上偶尔才有捕得,自然珍贵极了。”杨公度还想问,那两人已自走开。
杨公度这时心里一层疑窦,看看天色已晚,就和随从往回走去。经过府衙,看见果然大门已经关上了。他眉头一皱轻叹一声,回到旅舍草草用过晚饭,让随从歇了,自己一脸恭敬坐下就着灯给雍正写奏折,汇报自己到浙江秀州第一天的见闻,说看这秀州市井倒很繁庶,民风也还和谐,顺笔一带却说起了几个人争抢鲈鱼送姚知府的事。说真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即使姚文这样的人,有一身好名声。却不知事事珍惜,为一点口腹之欲不惜扰民。想来昔日张季鹰在洛见秋风乍起,有故乡鲈脍之思,于是辞官归乡,那鲈鱼他一定是自个儿买来吃的,但臣眼里见的却是老百姓抢着给他去送鱼。老百姓为什么争着向他送鱼呢?臣因此明天要亲自见一见这位姚知府,对他进行一番告诫。”
想了一夜,杨公度起身时天已大亮,盥洗之后吃过早饭,和两个随从出门径直上秀州府衙而去。
这秀州府衙早先是一座王府,因此前头有道城墙,上面高高一个谯楼,城门里头长长一条甬道然后见的才是正堂。
杨公度三人走进城门,只觉着有点不对,但见甬道上人头攒动,看这些人的样子都是普通百姓,每人手里都持一孝带和香烛,脸色悲痛,匆匆往里走去。
不知府衙发了什么事?杨公度赶忙问一个路人,那人声音哽咽:“姚大人过世了,这可是位天下难找的好官啊——”
杨公度吃了一惊,加紧脚步,看时,府衙已经挂起了一层白,廊庑里和堂前天井人群密匝匝跪了一地,一地白烛燃起的明亮里晃动的是一片恸哭声。
杨公度挤过人群,趋步上了台阶,有人上前拦住他,杨公度看这人的样子似是府衙的差役,态度倒还温和:“这位先生如要最后瞻仰姚大人,劳请您往东边备弄去后堂吧。”
杨公度也不言语,退下台阶,和两个随从跟着攘攘人流从备弄里走进后面小天井,这里也塞满了人,后面厅上许多人正在布置灵堂,杨公度挤进厅内看时,厅堂中央挂着一张旧床单做的孝幔,幔后搭着的床板上一块旧布被单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胡子拉碴,显然尸身还刚“转场”没来得及梳理。旁边站着一个正悲泣的年轻人,穿着一件麻衣,显见是孝子了,还有一个穿着白衣的老者也一脸悲容,似是仆人。
杨公度问年轻人:“这位故世的是令尊姚文姚大人?”孝子泣噎说:“正是家父。”见杨公度气概不俗,便问:“听口音先生不像这里人,怎么知道家父?”
杨公度并不想挑明自己的身份,只含糊答道:“姚大人一方好官,清誉四播,谁人不知?在下路过贵地听说姚大人劳瘁于任,不能不过来一瞻姚大人,也是略表敬仰之情——不想姚大人以一府之尊,家境竟如此清寒。”
年轻人礼貌地谢过杨公度,答说:“家父虽然为官三十多年,并不携家眷,家母和我们做儿女的一直在老家乡下靠几亩薄地为生,父亲一人在外,虽旰食宵衣,朝廷给的一份俸银禄米,大部寄回养家,自己每天粗粝布衣,以清苦自持,于百姓一介不取,如此他还说,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严嘱我们小辈以耕读正身。这次父亲自知沉疴难愈,命我赶来,嘱说,官账都已经誊录清楚留待后任,私蓄所存银两尚够市一薄棺,你悄悄运回乡间即可,万不可收受百姓一文钱财以污乃翁一世清名。他拿出所蓄连我也不敢相信只二十四两散银。我不敢不遵父命,订下棺木,雇下小舟,想悄悄运了父亲灵柩回乡,不想棺木方进府衙,百姓即闻讯赶来,定要留下祭吊,我正不知如何是好?”
杨公度听着心下狐疑,自己昨天刚报告皇上,说百姓抢着给府衙送鱼,但今天眼里看到的这番情景,却是百姓如此的爱戴这位父母官,眼里所见确实清廉到令人不敢相信,到底怎么回事?
杨公度心里一动,就略略安慰年轻人:“令尊清廉如许,百姓慰留足见爱戴之情,就让姚公在这里留几天罢,以慰百姓爱戴之情。”
说罢对两名随从使了个眼色,挤出人群,趁着杂乱,想四处探看一下。
才走得几步,见着一处厢房门敞开着,屋里一个书桌,三具木箱,一担装着衣物的竹筐,屋外檐下堆了一具拆开的床架和一顶破蚊帐。床是简陋的架子床,两根细竹卷着的旧夏布蚊帐,杨公度知道這是按俗尸身转场时移置到外面的,那这里显见是姚文的卧室了,杨公度便抬脚踏了进去。
杨公度一眼看见书桌前壁上挂着一联:不应取非分钱一文,剩一个清白身回乡。字体苍劲有力,底署姚文自书。
杨公度呆呆盯着看了半晌,心似有所动,正想离开,忽然又想起什么,用手掇了掇一口木箱,觉着有些沉重,便吩咐两个随从打开箱盖看看。三口木箱虽铜攀纽搭着,却并没上锁,随从打开一口箱盖,里面装的全是书,再开一口也都是书,第三口打开仍是书。杨公度默默无言,只觉眼睛潮湿,一转身眼睛里又落进那一担衣物,心里又是一酸,眼前已经模糊一片了。
杨公度连忙出来,定一定神,径自走向大堂,几个府役想拦没拦住,杨公度亮出圣旨说道:“本钦差奉旨查访江南吏治,不期秀州知府姚文姚大人劳瘁于任……”
堂上的人都吃了一大惊,看着杨公度,跪了下来。
杨公度让他们都站起,问:“谁是府丞?姚大人留下的库房账目已否核实?”
那名府丞答说:“回禀大人,前几时卑职已受姚大人之命稽核账目和库银是否相符,经核查府库尚存库银两千七百六十一两,账目和库银相符。姚大人虽重病在身,却一一细检无误,然后自己具结,账本现都誊清待新任知府审查。”说罢,让人搬来账本簿呈上杨公度:“杨大人过目。”
杨公度翻了翻见十分清楚,心里感叹:“官清如许,实在难得。”不过心里仍旧解不开那个疑团,就是踏上秀州府百姓抢着送鱼的一幕。转而一想,自己既然已经亮相,该如何处置姚大人的后事,得拿个主意,于是问堂上官员:“姚大人留有遗命,他的后事不可扰民,但如此多的百姓赶来吊唁,你们觉得该如何处置?”
想不到听到的只一个声音:“姚大人抚秀一十二载,不但爱民如子,对我们下属也责其严,待之亲,奖罚分明,人人敬重。如今他劳瘁任所,如果让他悄悄离去,显得秀州一府百姓太不近情理,想当初姚大人升迁之时,百姓拦道阻留,皇上也顺舆情予以留任,现在一城百姓都来吊唁,虽姚大人有遗命,但看这一片民情,是不可拂逆了秀州城百姓的一片心啊。因此,我们几个正商议公祭三天,然后送姚大人魂归故土,不知大人以为妥否?”
杨公度望着堂前跪着的满庭自觉过来的百姓,十分感动,对堂上官员点了点头,他转身走出大堂,想对一庭百姓宣布这个决定。
一只脚正要跨出门槛,猛然间见到檐下挂着一串鱼,一怔间,发觉这串鱼就是昨天在八丽桥鱼市看到的一模一样的秀州鲈鱼。按下心跳看去,鱼边上还傍着一串钱,上有一纸写道:“附银三钱以谢馈鱼者!”
杨公度见着又折回堂上问:“这悬鱼大堂所为为何?”
府丞抹着眼泪答说:“听说姚大人积劳成疾,一城百姓争来探望,姚大人坚嘱下人拒收一切馈赠,这几时姚大人双腿浮肿,医生说,这时正值秀水产鲈,以赤小豆炖汤可消水肿,因此百姓争抢送来,可是都被姚大人坚拒。昨天晚上,姚大人在弥留之际,忽然要他公子和老仆用凳子抬着他四处巡视一番,忽然发现厨下挂着这串鱼,连发三问,但他公子和老仆并不知是谁挂在这里的,又哪里寻去?鱼要腐,无奈他要公子在这串鱼旁挂银三钱以赏鱼值,挂在大堂檐下发人认领。”
杨公度听到这里,心里一酸,眼泪夺眶而出,他一回身,走出大堂,对一庭的百姓说:“秀州百姓有福得如此好官,姚大人有福得秀州百姓如此爱戴。我一定奏报皇上嘉旌。”
三天之后,杨公度和秀州一城百姓,一直送姚文灵柩下船远归故里。自己赶写奏章,先检讨自己先前办事粗疏失察之罪,之后一情一节地把姚文的事迹据实奏报,请皇上予以旌扬。
雍正接报之后,很高兴,下旨建祠以示表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