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应松
1949年4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第三野战军和第四野战军一部百万雄师,在东起江阴西至湖口的千里江面上强渡长江,对国民党军汤恩伯、白崇禧两集团发动战略性决战。鲜为人知的是,正是第三野战军第九兵团三十军九十师为实现“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伟大战略目标,在安徽和县长江北岸的西梁山打响“渡江战役第一枪”,牵制了敌人数万兵力,为我军集群横渡长江创造了有利条件。在那场极其惨烈的战斗中,九十师二七○团年仅37岁的团长朱慕萍和1500名战士战死沙场,倒在黎明前夜。
长江咽喉易守难攻
决战发起前,渡江战役总前委书记邓小平主持制定并报中央军委批准的《京沪杭战役实施纲要》中指出:为迷惑敌人,扰乱敌江防部署,宋时轮、郭化若的第三野战军第九兵团以积极的动作攻击裕溪口、西梁山两地。西梁山可于2日或3日内夺取;裕溪口不拟迅速夺取,仅给予包围。以上均对芜湖和当涂之敌六十六军、二十军起吸引主力之作用。裕溪口和西梁山是芜湖江段的重要渡口,其中裕溪口守敌为二十军第一三四师的两个团。
1949年3月底,第三野战军第九兵团三十军九十师二七○团团长朱慕萍接到命令后,火速率部急行军200多公里进抵安微和县西梁山北边的白渡桥待命,揭开了震惊中外的百万雄师过大江战役序幕。驻地里的战士们群情振奋,激动之余一些士兵心生怯意。原来二七○团全是苏北兵旱鸭子,从没见过长江,在他们脑海中,“长江是个天堑,燕子过去也要飞三天”,对滚滚汹涌大江有着天然的敬畏。4月7日,二七○团接到命令,作为师总预备队准备攻打西梁山,拔除长江北岸的敌据点控制长江航道。海拔88米的西梁山是长江中下游在长江北岸的唯一制高点,与隔江相望的当涂县东梁山合称为“天门山”,浩浩长江在这里鬼斧神工般劈山而过,形成了西梁山三面临江,只有西北角与陆地接壤的独特地貌。西梁山崖下浊浪滔天,环江陡直峭壁壁立千仞、寸草不生,连飞鸟也无法落脚,当年李白游此地后留下“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的千古传世佳句,自古为兵家必争之重地。
西梁山是国民党海军在芜湖以下长江航道中的主要屏障,作为扼守国民政府首都南京的咽喉要地,占领了西梁山就意味着切断了南京、上海与武汉、重庆水上联系大动脉。一旦失去西梁山,国民党优势海军便时刻处在我军炮火射程之内无法在长江随意游弋。且这段江面也是千里江防中较窄的一段,江中还有3个沙洲,完全可以作为解放军渡江跳板。也正因如此,为吓阻解放军从西梁山长江狭窄处渡江,国民党海军总司令桂永清和守军六十六军军长多次亲登西梁山,填密部署陆海空立体火力死守西梁山。蒋军在西梁山前密布地雷和铁丝网等障碍物,山底开挖深沟陡壁,插满有毒的竹签。上山唯一通道不仅沿途构筑了许多碉堡和地下机枪暗堡,环山还次第修筑了3道壕沟,砌有坚固工事及机枪阵地,守卫东西梁山一线的为六十六军十三师3个团,东梁山由三十七团防守,主阵地西梁山由三十八团防守,指挥所设在西梁山临江悬崖中间的一个山洞里,陈桥江心洲由三十九团防守,形成了一个三角防御阵地。三地均配属炮群阵地,既可独立防守又可相互支援。此外天上还有数架飞机随时待援,雄鹰、美援、安东和营口号等军舰在长江机动游弋,择机火力协同。至此,国民党在小小的西梁山居高临下密布4层火力网,堪称固若金汤、插翅难飞。
4月7日上午,我军三十军九十师发布进攻西梁山战斗命令,命令由二六九团担任主攻,二六八团担任佯攻,二七○团作为总预备队。当天黄昏,各团从驻地出发进入预设阵地,立即排除进攻道路上的各种障碍并攻占外围阵地后,迅速挖建通道、防空洞、排除地雷。二六九团有个战士一口气排除了20多个地雷,为攻击部队开辟了前进道路。4月10日凌晨3时.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我军轻重火器一齐向敌人猛烈扫射,一排排密集手榴弹投人敌人工事内爆炸。火光硝烟中,战士们飞身冲入敌人战壕白刃肉搏,狼狈溃败的敌人纷纷向西梁山主峰大陀山逃窜。战斗进行不到两个小时,二六九团即歼敵一个连,俘敌30多人,顺利夺取了小陀山、卧龙岗阵地,巩固阵地后遂向大陀山发起冲锋。
当二六九团三营攻击到青石寺前面的小高地时,突然遭到大陀山主峰敌人多层密集火力居高临下阻击.伤亡惨重,前进受阻。这时长江上的敌人4艘军舰及东梁山、陈桥洲上的敌人炮火同时向二六九团和二六八团阵地狂轰乱炸。天空中,数架助阵敌机凄厉呼啸着向我军占领的小陀山、卧龙岗和后方轮番轰炸扫射。瞬间,山石裂崩、弹片横飞、火苗乱窜、浓烟蔽日,敌人强大火力完全覆盖了我军支援炮火,攻击部队被钳制在方圆不到一平方公里的阵地上抬不起头。
据参战的老战士战后回忆,我军炮火被敌人压制主因在于我方炮兵每打一发炮弹就要挪地,否则让敌人侦测出我军火力点,瞬间他们就会以数十倍的优势炮火向我军火力点倾泻。最要命的西梁山一带植被葳蕤、灌木丛生、乱石森森,我军火炮转移非常吃力,所以敌人完全掌握了战场控制权。再加上我军浴血占领的山头阵地面积太小人员密度大,敌人舰炮、陆炮和飞机组成的海陆空立体交叉火力致我军伤亡惨重,二六九团团长李东海脚部负重伤,副政委赵步频和副团长邱明月也先后负伤被迫退出战斗。师部当即任命师作战科长朱士超任二六九团副团长,代理团长指挥战斗,余部被迫撤至小陀山阵地与敌胶着对峙。
血战主峰代价惨重
在二六九团发起进攻的同时,担任佯攻的二六八团从西梁山北面和东北地段的陡峭山脊上向西梁山主峰大陀山发起猛烈攻击,却因大陀山主峰地形陡峭无法攀登而未奏效。二六八团进攻目的未达到但付出代价极大,三营营长薛锦同、一营副营长刘焕宝、团宣传股长唐特等壮烈牺牲。
由于二六八团未能按预定计划攻占西梁山北面的敌军阵地策应二六九团,这给二六九团进攻敌人主阵地增加了重重困难。相反敌人及时抽出两个营的兵力,在多重火力掩护下,组织敢死队轮番向我军占领的小陀山发起猛烈反扑。血色残阳中,小陀山阵地上的乔木已被炮火削平,只留下杂乱的光秃秃的树桩。杀红了眼的二六九团战士们发誓与阵地共存亡,子弹打光了用石头砸,枪刺扎弯了削根尖尖的毛竹照样杀敌!一天里连续打退了敌人6次疯狂进攻,阵地前的山坡草丛里和战壕里堆满了敌人的尸体。在反复拼杀中,二六九团一营营长范光和阵亡,为避免更大伤亡,师部决定暂时撤离阵地。最终,敌人以极大代价夺回小陀山阵地。
西梁山果然是块硬骨头,一天激战下来,二六九团伤亡惨重,仅剩下预备队两个连,师部决定调师属山炮营、二七○团一个主力营接替任务,并协调来军部的山炮营统归二六九团指挥,一共20门大炮也进入了阵地。团长朱慕萍从师部领命回来后,二七○团迅速做出部署:三营为主攻营,由团参谋长孙万景带队,一营从左侧担任佯攻,二营作为团预备队。
4月10日晚,参谋长孙万景率主攻营向西梁山冒雨急进。快到山脚时,小心翼翼的指战员们依次沿着前面战友的脚印走,以防踩中敌人的地雷。而此时,身在团部坐镇的朱慕萍团长坐立难安:如不能一鼓作气拿下西梁山将影响整个渡江战局,必须亲临阵地指挥战斗!于是他拿起话筒向师部请示,最初师部未允,他又拿起话筒再次请示,师首长被他的热诚打动,获准。放下电话,朱慕萍带上警卫员飞马直奔前线。当二七○团主攻营刚进入阵地,就看到团长亲临前沿阵地,战士们军心大振。吸取了上次失利的教训,二六九团协同二七○团合理配置各种火力,战术上采取偷袭与强攻相结合的方法,在4月10日深夜,组织一个连的突击队迅速潜人小陀山,一顿猛打猛冲歼灭敌人一个连,缴获轻重机枪数挺及一批武器弹药后迅速回撤。而毫不知情的敌人在4月11日天亮后迅速纠集力量反扑,并组织陆海空炮火齐射小陀山。此时在烟雾弥漫的山林掩护下,我军早已撤出小陀山,而敌人反扑上来的前锋部队正好冲上小陀山,实实在在地做了一回自家火力的炮灰后,小陀山再度被我军牢牢控制。
为扭转迟滞的战局,4月11日师部命令:晚7时,各团向西梁山主峰守敌发起总攻,务必24小时内拿下西梁山主阵地!当天下午4时,朱慕萍团长来到小陀山阵地战壕内与二六九团负责人商讨进攻策略时,警卫员王志超劝他:“团长,离总攻还有几个小时,您打个吨吧,连续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不把眼前这股蒋匪灭掉,哪能睡踏实?就在战壕里眯一会吧。”“这哪行!冷枪、冷炮防不胜防,还是到地堡里睡安全。”警卫员话音未落,敌人开始炮击了。只听“咣!”一声巨响,敌人一发榴弹飞落近前,朱慕萍团长身边的通讯班长当场牺牲,几名战士也被炸得血肉模糊,痛苦地呻吟着。眼睁睁看着战友受伤、牺牲,怒火中烧的朱慕萍猛地一跺脚,从不吸烟的他伸手向参谋长要了支烟,放在鼻翼下深嗅着调整情绪。朱慕萍团长在战壕里来回徘徊间,突然又一发炮弹带着刺耳的尖叫声飞来,正好落在他面前!随着一声轰然巨响,朱慕萍被巨大的冲击波甩出几米外,警卫员王志超也被震昏过去。当一脸血水浸透着黄土的王志超醒来时,发现一枚罪恶的炮弹片穿过朱慕萍团长左肋骨斜插入内脏,早已停止呼吸的朱慕萍静静地躺着,双拳紧握,双眼怒视着前方,似在等待总攻的到来。全中国解放在即,这位年仅37岁的英雄团长转战苏北,威震敌胆,却倒在了黎明之前,警卫员王志超抱着团长的遗体泪如泉涌。
为了不影响士气,师部决定暂不公布朱慕萍牺牲的消息,遗体由警卫员王志超和侦察员王连元冒着炮火背下山,送到白渡桥司庄一个无人居住的草房里暂放。天黑前,攻击部队一切就绪,摩拳擦掌正待命向西梁山发起总攻时,突然接到上级命令:中共与国民党谈判达成临时协议停战8天,军部令九十师立即全部撤回原驻地待命。于是,二七○团再次撤回到白渡桥驻地。4月12日,国共和谈生效第一天,三十军为朱慕萍团长举行了简单而又隆重的葬礼。
朱慕萍是苏北涟水县前进乡人,1932年参加革命,除在上海地下党隐蔽战线短期工作过外,大部分时期都把青春和热血挥洒在苏北这片老区热土上。朱慕萍牺牲后,为了能让英雄落叶归根,时任淮阴军分区参谋长的战友陈国钧将其遗体安葬在淮阴城南公园内。
炮击荻港强渡长江
临时的停战,让九十师将士们的体力迅速得到调整与恢复。4月19日师部获悉,国民党毫无诚意战端再起。4月20日,正当大家准备决一死战拿下西梁山時,九十师再度接到命令停止攻击西梁山,晚上进驻芜湖繁昌荻港段江堤布防,牵制敌舰,掩护大军横渡长江。于是九十师3个团全体指战员火速撤出阵地,星夜兼程奔赴荻港突破口。全体指战员连夜步行到江边,迅速挖好工事隐藏起来。
7时许,随着“隆隆”的马达声和晃来晃去的强烈光束,一艘敌舰冒着黑烟缓缓驶来。近点,再近点,“为朱团长报仇,打!”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我军各种口径的炮弹、机枪弹狂泻向江面敌舰。甲板上的敌军猝不及防一个个中弹倒下,有的抱头鼠窜逃到甲板下,缓过神的敌军迅速组织反击,大炮、高射机枪向我军密集开火。由于敌舰在江面上,高于江堤工事壕沟,敌军的炮火、子弹全从我军防线战士们头顶上飞过。漆黑夜幕中,敌我对射火力在江面上形成两道通红眩目的火网——上层的是敌舰的,下层是我军的,成为一道战地别样景观,有的战士忙里偷闲欣赏起来。正当激战正酣时上级传来命令:全线立即撤离准备过江。于是九十师主力顺着壕沟迅速回撤,而敌舰依旧大炮轰鸣白费弹药。九十师及三十军将士排队渡江时,但见江对面是一片沸腾壮观的火海,到处是枪炮声、浪涛声、厮杀声。战士们群情激昂立即登船,直扑江对岸南京。此时天色渐亮,坐在船上极目远眺长江,南岸的江水一片微红色,二七○团将士们齐刷刷地注视着身后上游老团长的牺牲地西梁山,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由于我军猛攻西梁山给敌人造成错觉,使敌人更加重视这一带的防御,诱使敌六十六军十三师全部兵力尽数调防到东西梁山等地区后,随后六十六军主力也调过来加强西梁山附近的四褐山防御,有效地削弱了芜湖以西的江防力量,为我中路大军从荻港等方向顺利强渡长江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达到了战役全局的预定目的。西梁山之战在我军战史上留下了光辉一页,为解放全中国作出了巨大贡献
1953年的一天,西梁山下的江面上,一艘军舰顺流而下。陪同毛泽东主席视察海军的陈毅元帅将望远镜递给主席,大声地告诉他:“主席,前面就是西梁山了,渡江战役中西梁山是一个重要牵制点,当年这里战况115S烈,1500名将士血洒疆场……”毛泽东主席神情凝重地凝望着巍然屹立在大江中峭壁嶙峋的西梁山,久久无语。湍急浑浊的江水激流打着漩涡惊涛拍岸,似在为战死的英烈呜咽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