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亮升
第五章 复姓归宗
21复姓归宗
等各项事务稍微稳定下来后。范仲淹又想到了复姓归宗的事情。
自从当年范仲淹从醴泉寺回朱家取米粮那次得知自己是姑苏范氏子孙后,心里就萌生了复姓归宗的念头。只是当时他不敢向父母提起,他怕伤害母亲的心。也担心会让继父伤心,就只好作罢。但多年来,复姓归宗的念头一直深藏心底,从不曾忘记。
多年来,他知道自己是范仲淹,是范墉的儿子。却不能光明正大地以范仲淹的名义生活在这个世上。因为他的名字叫“朱说”。心里的滋味,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多年来。他以“朱说”之名去应天书院寒窗苦读。吃粥咽菜;以“朱说”之名金榜题名,进士及第,打马游汴京;以“朱说”之名步入仕途,为国效力,为民谋福。“朱说”之名早已深入人心,“范仲淹”却无人知晓。
如今,母亲已在身边由他奉养,他已长大成人,再也不用依靠朱家的任何人。他虽然依然官职卑微,俸禄微薄,但足以养家糊口,孝养母亲。于是经过左思右想,反复权衡利弊之后,他决定复姓归宗,堂堂正正地做一名范氏子孙。
他打算找个时间先跟母亲说说这事儿。先征得母亲的同意之后,再回苏州老家去跟范氏族人商议。
母子连心,没等范仲淹跟母亲开口,母亲便主动跟他提及此事:“淹儿呀。娘这阵子反复在考虑。你应该改回你原来的名字。认祖归宗。”
“孩儿也是这么想的,孩儿正想找个时间跟娘禀报此事呢。”范仲淹诚恳地说。“虽然继父对孩儿有养育之恩,但孩儿毕竟是范氏子孙。孩儿相信继父若是泉下有知,也会同意我认祖归宗的。”
“嗯,”谢观音点头道,“‘仲淹这个名还是你满月的时候。你爹在成德军营帐赐给你的。”回忆当时范墉给儿子赐名的情景,谢观音满脸的幸福,“你几个范氏兄长的名中都有水,你爹便也想给你取个带水的名,最后就想到了‘淹字。你爹希望你长大后能成为一个学识淹博之人,更希望你能人朝为官,建功立业,光宗耀祖,闻名天下!”谢观音看着儿子微微笑道。“你爹对你的期望已经实现了一半。接下来就看你如何建功立业、光宗耀祖、闻名天下了。”
“感恩爹娘给了孩儿生命,感恩爹赐的名……可惜爹已不在人世,无法看到孩儿金榜题名、入朝为官……”范仲淹说着就流下了眼泪,“要是爹现在还活着,看到孩儿的样子,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唉!你爹他阳寿太短,跟我们的缘分太浅……”谢观音幽幽地说,“你爹虽然满怀抱负,清正廉洁,但时运不济,怀才不遇,一辈子只能辗转各地做些小官,到死那天都未能获得提拔重用,一辈子郁郁不得志……想想他也真是可怜。所以他才希望你日后能够建功立业、光宗耀祖、闻名天下啊!”
“孩儿定当不懈努力。发奋图强,继承爹的遗志,建功立业,光宗耀祖!”范仲淹泪眼婆娑,“过几天孩儿就回苏州老家与范氏族人商议复姓归宗之事,争取早日改回爹赐给孩儿的大名……娘您知道吗?孩儿在梦里都听见有人喊我范仲淹!”
范仲淹处理完手头的紧要公务,给下属做些布置和交代。向通判杨日严告了假,便专程返回老家苏州吴县去跟范氏宗亲商议他复姓归宗的事,不料却遭到了范氏族人的拒绝。范氏族长对他说:“你这事非同小可,非与族人开会商议不可。”
过了两天,族长对范仲淹的答复是,族人一致反对他复姓归宗。理由有三:一是此事来得太突然,族人对他身份的真伪尚不能明确,他是否范墉之子,有待考究;二是就算他真的是范墉的儿子,也不能轻易让他复姓归宗,因为这对他同父异母的兄长范仲温是个威胁,范墉在苏州的祖业已由范仲温继承,族人担心他会回来瓜分祖业;三是他自幼随母改嫁朱家。从小就改名换姓,二十多年来从未与范氏族人谋过面。族人对他无任何感情,某些族人甚至认为他是大逆不道、数典忘祖。如今他虽然长大成人,也有功名,但毕竟只是个从九品上的小官。地位和俸禄都不高,所以族人普遍怀疑他此番专程返乡要求复姓归宗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族长传达完范氏族人的意见后,摇摇头对范仲淹说:“我虽然是一族之长,但像你这种认祖归宗的大事,也只能听从大多数人的意见,不可擅自做主。实在是抱歉呀。”
“侄儿能理解八叔的难处。”族长跟范墉同辈,族人都叫他八叔,于是范仲淹也称他为八叔。
八叔说:“你能理解就好。毕竟你这是认祖归宗的大事,非一般小事。”
范仲淹说:“族人反对我复姓归宗这三个理由,我能否跟八叔解释一下?”
八叔摆摆手说:“你先不忙着跟我解释。我看你也是一番真心,我给你指一条路你去试试看。”
“八叔请讲。”
“你先去找你三哥仲温说说,如果他同意你认祖归宗,我就再召集族人开个会,你再当面跟族人解释。你看如何?”
范仲淹觉得这条路可行,赶紧拱手道谢:“多谢三叔成全。我这就去找我三哥。”
八叔叮嘱道:“你可别让你三哥知道是我给你出的主意。”
“八叔请放心,这个分寸侄儿还是明白的。”范仲淹说完便去找他三哥范仲温去了。
让范仲淹没想到的是,范仲温對他认祖归宗的事也不置可否,只是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这事你自己看着办。跟族人商量着办吧。”
范仲温的夫人在一旁看不过眼,插话道:“范仲温你这话不是说了等于没说吗?你让仲淹自己看着办,你们不同意,他还能怎么办?你让他去跟族人商量,商量什么?你这个当哥哥的都不给他说旬公道话,谁还能给他说公道话?”
范仲温马上呵斥夫人:“家族大事,轮不到你一个妇道人家插嘴!”
范仲温夫人毫不示弱地说:“我看你这个堂堂男子汉连我这个妇道人家都不如呢!”
范仲温阴沉着脸。瓮声瓮气地问:“你这话啥意思?我怎么了?”
范仲温夫人说:“族人反对你弟弟认祖归宗还可以理解,难道你这个哥哥也反对?难道你真的担心像他们说的那样。仲淹会回来跟你抢家产?我看仲淹也不是那种人。再说了,仲淹既然是爹的儿子,就算分走一份家产也无可厚非。”
范仲淹没想到三嫂说话如此深明大义、通情达理,不禁有些感动:“多谢三嫂信任。三嫂说得没错,我绝对不会回来分家产的。我范仲淹就算再怎么落魄,也不会落魄到回来跟三哥抢家产的地步。如果三哥不相信,今天当着三哥三嫂的面,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此次回来只是想复姓归宗,以尽孝道,别无他求。”
“你看弟弟都这么说了,你还有什么意见?”范仲温夫人看着丈夫说,“你再不为你弟说句公道话恐怕就说不过去了。”
“既然这样,那我就同意你认祖归宗吧。”范仲温看着范仲淹说,“不过光我说了还不算数,还得族长跟族里的长辈们同意……这毕竟也不是小事。”
“族长和族里长辈那边我再去想办法。”范仲淹拱手对范仲温说,“多谢三哥能够接纳小弟。”
范仲温微微一笑。推心置腹地说:“其实我何尝不想多一个弟弟?只是突然冒出个弟弟来,我也得有个心理准备吧。你说是不是?”
“三哥说得有道理。”范仲淹转头对三嫂说,“所以三嫂你要理解我三哥。三哥他是个老实人。说的都是实话。”
范仲温夫人嘟着嘴说:“你三哥他就是太老实了,才老被人欺负。我就想往后有了你这个当官的弟弟,也好有个人照顾着点儿,他倒好,找上门来的弟弟都不想认。”说着便用手指头戳戳丈夫的后脑勺,嗔道,“你说他这颗脑袋一天到晚在想什么!”
范仲温憨厚地笑了笑:“认兄弟也不能病急乱投医是吧?大街上满街都是人,你干吗不去拉一个回来认兄弟姐妹?呵呵。”
“看你这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呀!仲淹是大街上随便拉回来的吗?”范仲温夫人摇摇头,一副无可救药的表情,“仲淹你看……这就是你三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你可别跟他一般见识啊。”
三哥三嫂的样子让范仲淹忍俊不禁:“我怎么会跟自己哥哥计较呢?三哥三嫂,那我先去找族长了。”
范仲淹心里明白。正如三嫂所说。三哥是个老实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平日里应该话也不多,而且家里大抵也是由三嫂做主。三哥之所以不敢答应让他认祖归宗,估计也是担心族人非议,并非怕他回来跟他分祖业。正因为三哥为人憨厚,过于老实,估计在当地也常受人调侃甚至算计,所以三嫂才说想让他这个当官的弟弟日后多关照着点。
唉,可怜父亲怀才不遇,一辈子不受重用,郁郁而终。几个儿女不是早天,就是老实巴交。只有他这个小儿子进士及第,有些出息,却又被拒之范家门外,无法认祖归宗。看来自己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说通族人,一定要尽早复姓归宗。继承父亲的遗志,发奋图强,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在范仲淹的请求下,族长终于再次召集族里长辈开会商议他认祖归宗的事。族长清清嗓子说:“上次我把族人反对朱说改名换姓、复姓归宗的三条理由转告于他。他说想当面跟族人做个解释。所以今天我就再把各位召集来。大家一起来听听他的解释吧……好吧,朱说你来说说吧。”
范仲淹起身给各位长辈鞠了躬。又拱手作揖一番,才说:“仲淹此番回家,确实有些突然,这是因为仲淹复姓归宗心切,所以才告假返乡专程办理此事。至于族人對本人的身份真伪心存疑虑,甚至怀疑本人是否范墉之子的问题,本人深表理解。为了打消各位叔伯、长辈们的顾虑,仲淹特意将当年朝廷调任我父亲为武宁军节度掌书记的枢密院钧旨带了回来,这是父亲留下的遗物,请各位过目。”
范仲淹说完便从身上摸出那份枢密院的钧旨递给族长。族长看完后又递给几位长辈过目,几位长辈这才频频点头认可,纷纷说:“嗯,这东西应该假不了。”“没错,这确实是朝廷调任范墉的东西。”“他手中有这个东西,应该是范墉的儿子。”
族长把手往下压了压,道:“好了,各位先静一静。让他接着往下说。”
“各位长辈,各位叔伯。”范仲淹朝各位长辈拱手作揖了一圈,开诚布公地说,“族人担心我复姓归宗另有图谋,甚至会回来跟我三哥争家产。请各位长辈放一百二十个心,仲淹绝对不是那种人。仲淹复姓归宗的目的只是要表明我是范氏子孙。尽到对我亲生父亲及列祖列宗的一份孝道,仅此而已,绝无他意。”说到此处,他眼睛突然一热,哽咽着说,“各位长辈可曾知道,我父亲是在赴任武宁军节度掌书记的路途中病倒的,还未来得及上任就病逝于驿馆……我父亲为人正直,廉洁为官,却因为时运不济,怀才不遇,一辈子只能做些小官,空有一番抱负却无法施展……每每想到我那可怜的父亲,我就忍不住想哭……我就告诉自己要继承父亲的遗志。尽早复姓归宗,发奋图强,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各位长辈,你们可曾知道,‘朱说这个名字我用了整整二十五年啊!自己明明是范氏子孙,却只能姓朱,明明叫范仲淹,却只能叫朱说。寒窗苦读、结交朋友、进士及第以及现在身为一名朝廷命官。处处都只能以‘朱说的名义出现,我甚至连做梦都想早日复姓归宗、早日被人称作‘范仲淹呀!各位长辈,各位叔伯,你们虽然没经历过改名换姓的滋味,但你们能否理解一个在范家门外等候了二十五年的范氏子孙的迫切心情?理解我为了复姓归宗而朝思暮想、夜夜梦里回故乡的心情?今天当着各位长辈的面,我可以向大家保证:我范仲淹复姓归宗后,只会为范氏宗亲办好事、谋福祉,绝不会做任何伤害家族声誉和利益的事情!”
范仲淹这番话说得人情人理,情真意切,感人肺腑,让人听了无不为之动容。在场的族人长辈都深受感动,有几个甚至还掉下了眼泪。经过族长和长辈们商议,最终同意他复姓归宗,恢复范姓。
虽然过了范氏族人这一关。但这并不意味着范仲淹从此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恢复范姓了。由于他毕竟是有功名之人,改名换姓当然不像平常百姓那么容易。要想真正地改名换姓,他还要上奏朝廷。征得皇上的同意才行。
回到家后,范仲淹当即挥笔上表朝廷,向皇上奏请复姓归宗。他在奏请中不仅有事实有依据,还特意写了一副对联:“志在投秦,入境遂称于张禄;名非霸越。乘舟偶效于陶朱。”
这副对联引用的是两名范氏先祖的典故。
一个是先秦时范睢的故事:范睢在魏国大夫须贾门下做门客,有一次与须贾出使齐国,齐王因赏识他的才华而赐他黄金十斤,他不接受。须贾却认为齐王之所以对他那么好,肯定是因为他向齐国出卖了魏国的秘密,于是回国便将此事告诉丞相,丞相就派人打断了范睢的肋骨,打掉了他的牙齿,差点将他打死。后来他在郑安平的帮助下,随秦国使者王稽逃出魏国而投奔秦国,改名张禄,人秦拜相,显赫于后世。
另一个是被后人赞誉为“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的范蠡的故事:范蠡辅佐越王勾践,为勾践出谋划策,使得勾践卧薪尝胆二十年之后终于打败吴国,一雪会稽之耻。功名显赫的范蠡却认为高处不胜寒。在功成名就之后便激流勇退。化名姓为鸱夷子皮,乘舟泛湖而去。期间三次经商成巨富,却三散家财,世称“陶朱公”。后世人将他当做财神供奉。称他为“商圣”。
范仲淹引经据典,善用典故,引用这两个范氏先祖的典故巧妙地表达了自己复姓归宗、恢复范姓的要求,皇帝因此而恩准了他的请求,准许他恢复范姓。
自此之后。范仲淹终于结束了以“朱说”为名的生涯,开始堂堂正正地启用父亲从小给他取的名“仲淹”,同时,他还为自己取了字“希文”。
复姓归宗后的范仲淹还特意写了几封信告知关中的王镐、同年进士滕子京等几位好友,以及湖南安乡县兴国观的司马道长、长白山醴泉寺的慧通大师,跟他们分享他复姓归宗后的喜悦。
范仲淹虽然已经复姓归宗,但他对朱氏兄弟依然关怀备至,情同手足。复姓归宗后不久,他还专程回长山看望了朱氏兄长,拜祭了继父朱文翰的坟茔,将自己已复姓归宗、改名为范仲淹的事告知九泉之下的继父,请继父理解他的做法。同时告慰继父的在天之灵,日后他会用实际行动来表明自己虽然已经改名换姓成为范氏子孙,但继父对他的养育之恩他没齿难忘,铭记于心,他会一如既往地像对待亲生兄弟一样对待朱氏兄弟。
一日上午,通判杨日严突然对范仲淹说:“范大人,咱们不能在一起共事了。本人马上就要调离了。”
“啊?什么时候走?”惊讶的同时,范仲淹有些遗憾,跟杨日严搭档以来,彼此相处融洽,从未发生过争执,而今杨日严却要调离了,真是可惜。
杨日严说:“后日一早就启程。”
“这么急啊?”范仲淹马上说,“那今夜我请大人吃饭。”
杨日严笑了笑:“就不麻烦了吧?”
“大人别客气,”范仲淹真心诚意地说,“下官当初来赴任。是大人亲自为下官接风洗尘。而今大人离任,下官也略备薄酒为大人饯行,略表心意。此地一别,还不知何时才能与大人再见。”
“既然老弟这么说。那杨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其实杨日严也想跟范仲淹喝个临别酒,两人再好好地叙叙旧。他跟范仲淹共事的时间虽然不长,却相见恨晚,彼此相处得也很融洽。两人虽然是上下级关系,却能够彼此尊重,工作上相互支持,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像他们这种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的上下级关系在而今的官场上是极为罕见的,甚至是没有的。据他所知,上下级是很难成为真正的知己朋友的,除了上司与下属的关系,很多都是利益关系。不管是何种关系,上司与下属很多时候都是貌合神离,虚情假意的。像他和范仲淹这样既能够坐在一起谈知心话。又能够一起把公务搞好的关系,是很不容易的,估计他以后永远也不可能再遇上了。
范仲淹提前在衙门附近的富贵酒家订了个包间,先点好菜,吩咐店家在什么时辰做好上菜的准备。然后才将地点告诉杨日严。约定晚上再见。富贵酒家的生意好得出奇,吃饭还要排队,来晚了根本没位子,上菜也慢,他这么做是以免让他们久等,等杨日严一到就能开桌吃饭。
傍晚,范仲淹在酒家門口亲自迎接杨日严,杨日严开心得眉开眼笑的样子像一尊弥勒佛,对范仲淹拱手不止:“老弟你太客气了。”
范仲淹扶着杨日严上了楼,说:“大人对下官的知遇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哪有什么关照,”杨日严说,“你才华横溢,能力超群,到哪儿都是英雄豪杰。”
范仲淹不动声色地说:“就算再有才华和能力,也得遇上懂欣赏、善任用的好上司才行。好上司能将一块顽石变成美玉,不好的上司却能把黄金变成破铜。大人就是那种能把顽石变成美玉的好上司。”
范仲淹的这番比喻让杨日严乐得合不拢嘴,嘴上却谦虚地说:“过奖了,老弟过奖了……你本来就是一块美玉,我只不过是让你发挥美玉的光芒而已。”
范仲淹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怎么说大人都是下官的伯乐。”
杨日严笑着说:“你不光是千里马,更是一匹汗血宝马!”
范仲淹拱手道谢:“多谢大人抬爱。”
当夜,范仲淹和杨日严推杯换盏。相谈甚欢。酒过多巡。杨日严打着酒嗝说:“我走后,不管谁来任通判,你都要像跟我搭档一样。好好跟下任通判大人搭档……不要强求再遇到像咱们这种关系的知心朋友。”
范仲淹说:“大人的话下官谨记于心。下官一切随缘便是。”
杨日严推心置腹地说:“你还年轻,仕途才刚刚开始,凡事要沉得住气,不要急躁,不要冒进,要稳得住自己……你要相信,像你这种德才兼备的官吏,迟早都会受到朝廷重用。”
“钱多钱少,都有烦恼;官大官小,没完没了。”范仲淹微微一笑道,“我从入仕那天起,就告诉过自己:要把名利看淡些,看轻些。无论官大官小,都一样是为朝廷效力。哪怕是在最卑微的位置,也要做出最有价值的事情。”
“你的心态很好。我最佩服你的就是这一点。”有几分醉意的杨日严煞有介事地说,“不瞒你说。我就没你这么好的心态……我虽然已官至通判,却还不知足,老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时运不济,官位太小。有时甚至还在内心里埋怨朝廷目不识珠,不任人唯贤,经常有消极怠工、得过且过的想法。”
杨日严的话让范仲淹有些惊讶。眼前这个自己一向敬重的上司,这个工作敬业、平易近人的通判大人,竟然也有着如此复杂的内心?真是看不出来。看来确实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下属有下属的烦恼,上司也有上司的难处。身在官场,人在江湖,恐怕就没有哪个人是内心彻底清净、心态平和的。他觉得自己也是如此,他虽然多次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身在何职都是为朝廷效力,要淡泊名利。但他骨子里还是想尽快升迁。当上大官的。其实这也能够理解,既然身为朝廷命官,又有谁不想身居高位呢?只要念头是正确的,不是自私自利的。有当大官的想法又何尝不可呢?就像佛家说的起心动念间已有善恶之别。只要自己的起心动念是正念、善念,就算他想有朝一日位极人臣、当上宰相,那也不是非分之想。因为如果是心存君国。胸怀百姓的官员,当上宰相不是更能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为民谋福吗?初任广德的时候他已深刻体会到官职卑微的滋味。自己本来是想为民办些实事,起心动念都是善念,但由于自己官位太小,人微言轻,很多时候自己苦心经营多时的一个好想法,被上司三言两语就打发了,甚至一口回绝了,没有上司的支持,很多时候就算你有再好的思路、再好的想法,最后都只能变成海市蜃楼。竹篮打水一场空。那种滋味,只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才知道。
“我今天的话也……也许让你感到惊讶,怎么连杨日严这么道貌岸然的人也是表里不一的人?”
杨日严的话把范仲淹的思绪拉了回来。范仲淹赶紧说:“不不不,我从来就没觉得大人表里不一……其实大人想高升也在情理之中啊。像大人这种清正廉洁、德才兼备的官员。如果能够官至封疆大吏甚至朝廷要员。那也是百姓之福啊!”
“只怕百姓没这个福咯。”杨日严说着就独自喝了一杯闷酒,言语中有几分失落,“我自认为自己还算是个忠于职守、清正廉洁的官员,所以也想趁现在还年富力强,想为朝廷效力,为皇上分忧。可惜这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出仕多年。来来去去都只能做些不上不下、不痛不痒的小官……唉!很多事情不是自己能想的。别说我等芝麻绿豆官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实现,就算在朝廷那边,让谁做什么、不让谁做什么,很多时候甚至连皇上都不一定能够左右……唉!每次想到这些烦心事,我就觉得干活没劲……咱们在这种穷乡僻壤整天想着为朝廷效力、为皇上分忧,可曾想过朝廷需不需要你效力?皇上需不需要你分忧?咱们的想法是不是很可笑?是不是有些自作多情?”
从杨日严现在说的这番话来看。范仲淹知道杨日严今晚确实是喝多了,要不他怎会跟下属说出这种牢骚话?平日里就算再怎么交心。再怎么言语投机。他断然不会跟别人说这种消极之词,就算他有天大的怨言、满腹的牢骚,平日里表现在世人面前的也是一个工作敬业、平易近人的杨日严。
今夜,也许是自己跟他言语投机,也许是他酒醉吐真言,或许是因为他即将离开此地,回首往事,触景生情,百感交集,才忍不住说出了深藏内心多时的想法。
想到这里,范仲淹甚至为杨日严的前程担忧,如果是被居心叵测之人听到杨日严刚才那番话,去向他的上司甚至朝廷告密,那后果可想而知。别说升迁,弄不好连现在的官帽子都保不住。
看到眼前的杨日严,范仲淹心里不禁感慨万千:看来佛家将饮酒作为一条戒律是有道理的,酒能迷糊头脑,使人昏沉,酒量一旦失控,不是失态,就是失言,总之弄不好就会误事,甚至出大事。为此他暗自提醒自己:今后还是不饮酒为好,就算是遇上非饮不可的应酬场合。也要少饮。万不可像眼前的通判大人一样开怀畅饮,喝个酩酊大醉之后便什么话都和盘托出。
想到这里,范仲淹便对杨日严说:“大人。下官不胜酒力,不能再陪您喝了。”
“本官不……不用你陪……本官自己喝便……便是……”杨日严说完又将半盅酒一饮而尽,然后摇头晃脑道,“假……假以时日,老……老弟你定能……能成大器!要是哪……哪天老弟你位极人……人臣。你可得举……举荐老……老哥呀……”
范仲淹不动声色地说:“下官现在不过是个区区节度推官而已,大人已是通判。以大人的能力和德行,前途肯定在下官之上,日后还要大人多多关照下官才是。”
“不不不……本官心中有数的……本官虽……虽然虚长你几岁,比你多……多任了几年虚职,但后生可畏,你比本……本官有前途。”杨日严摇晃着起身道,“今夜谢……谢谢你的好酒好……好菜,咱们后……后会有期……”说完便东倒西歪地给范仲淹拱手作揖。
“大人慢些走。”范仲淹怕杨日严摔倒,赶紧上前扶稳他。杨日严一步一个踉跄。走路像跳舞一样,让范仲淹扶起来很吃力,他想背着杨日严走,因为杨日严太肥。又背不动,只好连拉带拽、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杨日严送回家去。
杨日严夫人一看丈夫这副烂醉如泥的样子,马上就皱起眉头说:“又喝成这样!官不大,酒量也不大,还偏要喝!”
杨日严看着夫人,嬉皮笑脸地嘟囔着:“就……就是官小……酒量小,才要多喝,喝……喝多了酒量自……自然就大了……酒量大……大了,官位自……自然就大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满嘴酒话!洗脸睡觉!”杨夫人赶紧将杨日严扶进了房间,不想再让他当众出丑。她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也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
看到杨日严喝成这样。范仲淹心中感慨万千,唏嘘不已。甚至有些愧疚,后悔自己不该让他喝那么多。但想想又觉得并不怪自己,自己只是好心请他吃顿饭,也不怎么劝他的酒,只是他自己好酒贪杯,借酒浇愁。非要将自己灌醉。
翌日。酒醒后的杨日严只字不提昨夜醉酒一事,一如既往地跟范仲淹点头微笑,拱手作揖,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他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告诉范仲淹,早在前几天他就写好了举荐信,要在临走前向上级官府推荐德才兼备的范仲淹。
范仲淹听了心里十分感动。不管杨日严说的话是否真假,他都要感谢他。心想杨日严虽然好酒贪杯,但确实是个关心下属的好上司,临走还不忘推荐下属,这样的官员并不多见。人要有感恩之心,今后无论自己身处何地、身居何职,都不能忘记杨日严这种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上司。
杨日严离开集庆的那天清晨。范仲淹早早地赶去为他送行。兩人不停地拱手作揖,挥手作别,直至杨日严夫人再三催促,杨日严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范仲淹望着杨日严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唐代诗人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中的两句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杨日严昨夜为何喝得如此尽兴?以至于烂醉如泥,大概也是觉得自己离任集庆后,再难相遇他范仲淹这样的知己,所以才决定放纵一回吧?
想到这里。望着早已看不到杨日严的前路,范仲淹不禁有些心酸,两行清泪从脸颊悄然滑落。想到渐行渐远的杨日严,他在心中默念唐代诗人高适的《别董大二首》中的两句诗为他祝福: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22报国心切
天禧三年(1019年),三十一岁的范仲淹授官从八品秘书省校书郎。
秘书省监掌古今典籍、国史、实录、天文、历数等,校书郎在秘书省属下负责校勘典籍,订正讹误等事务。范仲淹虽然被封了个小官,却只是挂个虚职而已,没有实际到任,仍守官集庆。
翌年。范仲淹曾短期去京城秘书省校勘书籍,原以为自己由此可以留在京城,不料很快又返回集庆,依然原地踏步。这不禁让他有些失望。在他看来,虽然校书郎也只是个不痛不痒的小官,但如果能留在京城,至少离皇上越来越近,机会自然也就多一些,可惜他不能如愿。
天禧五年(1021年),范仲淹调任泰州,担任西溪盐仓监官,负责当地的盐税及专营事务。虽然官职已由集庆的从九品上提升为从八品,但对于心有远大抱负、报国心切的范仲淹而言,他觉得这样的升迁速度还是太慢。因为照此发展下去,距离自己成为良相的距离还是遥不可及。
想到这些,范仲淹心里也常常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甚至有些闷闷不乐,便利用工作之余去西溪各地游山玩水,甚至与当地百姓谈天论地,以求冲淡心中的烦心事。真是不出去走不知道,出去了几次才知道小小的西溪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竟然已走出两位名震朝野的大员:五岁就能作诗、十四岁以神童身份参加殿试的晏殊。以刑部郎中权知开封府的吕夷简。
范仲淹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一次在游览当地名胜后,他挥笔写下了一首《西溪书事》来表达自己胸怀大志、报国心切的心情:
卑栖曾未托椅梧,
敢议雄心万里途。
蒙叟自当齐黑白,
子牟何必怨江湖。
秋天响亮频闻鹤,
夜海瞳咙每见珠。
一醉一吟疏懒甚,
溪人能信解嘲无?
(未完待续)(连载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