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民震
1951年初春,广西紧急组建的广西首个志愿军团——中南军区补训二十八团的3000多名广西各族子弟兵,从祖国南疆奔赴抗美援朝战场。
部队乘坐的一列长长的闷罐(铁皮货车厢)火车,经过一个多月的旅途劳顿,来到了抗美援朝的前沿地——安东市(今丹东市)。进入安东时,已是傍晚时分了,市区却是一片漆黑。原来,这里实行严密的灯火管制。静静地倾听,不时有一阵阵美国飞机的马达声从朝鲜方向飘来,还夹着隐隐的轰炸声。3000多名首批出征的广西各族人民的优秀子弟。怀着对朝鲜人民的无限热爱和对美国侵略者的无比仇恨,戎装焕发地来到碧波荡漾的鸭绿江边。他们都是从广西各地正在剿匪战场上抽调来的。
当时只有19岁的我,是该团第十六连的政治指导员。我们连原是柳北游击总队十二中队,战斗在大苗山一带,解放后编为融县县大队二连。由于在广西剿匪中表现出勇猛的战斗力,屡传捷报,被广西军区从剿匪前线全建制调集而来,光荣地参加到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行列。在柳州附近的洛埠镇集中动员时,战士们个个情绪高昂,斗志坚定,誓以满腔热血与侵略者拼搏!
许多战士从山区来的,没见过火车,出了不少意料不到的麻烦,见这庞大的铁龙轰隆隆地奔跑。觉得又好玩又恐惧;坐的是货车。没窗户没厕所,睡在垫着稻草的铁板上摇晃着,兴奋得睡不着觉,整夜唱山歌,还用新编的事来对歌呢。有位小战士问,抓到美国俘虏,叫他举手投降,他听得懂壮话吗?引得大家哄笑。当时交通不畅,火车走走停停,待着无事,于是我想到教他们一点实用英语,如:“Hands up!”(举起手来!)“Dron your weapon!”(缴枪不杀!)“Surrender!”(快投降!)“What is your name?”(你叫什么名字?)还有几旬日常用语。仅凭我在中学时那点点英文水平当然不够,这还是出发前我那读过大学的三哥民雷专从柳州来送行时教我的。战士们兴致浓浓的用汉字音译了写在本子上,还演绎着如何抓美国俘虏时的状况。又热闹又能鼓舞士气呢。
没想到过了长江进入河南省时,思想工作最难做的竟是吃饭问题。闭塞的广西山区,农村从未见过馒头,而北方当时根本见不着大米,沿途三餐都是供应馒头,每次到了吃饭时间,都要费老大的劲来动员战士吃馒头,好多战士咬了一大口馒头脸涨得通红,对我怨诉:“指导员,卡在喉咙吞不下去啊。”我说,小口慢咽,再喝点水就行了,哪有吃家乡米粉那么顺溜呀。大家都笑了,于是创造了“馒头粥”,泡在口盅里吃。也有些战士说:这个家伙比在家天天吃稀捞捞的玉米粥饱肚子。于是我提出了“吃下一个馒头就是消灭一个敌人”的口号。还真起作用,有位胃口大的战士竞一餐吃了6个馒头。大家叫他“馒头司令”“杀敌英雄”,现在听起来一定觉得很可笑。
到安东的第二天,召开了排以上干部大会,由前线来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三十八军政治部朱主任做动员。他首先代表军长梁兴初欢迎我们,并如实地介绍了前线艰苦残酷的战争现实,号召大家要充分做好战胜困难甚至流血牺牲的思想准备。原来,被称为“万岁军”的第三十八军,刚打完著名的“汉江南岸阻擊战”,虽予敌重创。但自己也要大量补员。正在休整。他们向中央军委提出指名要广西战士。因他们曾参加过解放广西战役。又与广西游击队并肩剿过匪,知道广西兵能打能拼能吃苦,光着脚丫子爬山比猴子还快。说得我们都笑了起来,更添了几分自豪和勇气。朱主任还要我们动员战士把多余的衣服毛巾牙刷等物品(都是部队定期发的,常用不完)都寄回家去。轻装上前线。大家听了都心里明白他的含意。会后,我和孙珊副指导员去照了一张快相,寄回家去,别到时连张遗像都没有。晚餐时,朱主任特别在一家酒楼邀请我们排以上干部聚餐。听说东北的宴会讲究“小四四”和“大四四”,我们吃的是“小四四”,就是四盘凉菜四盘热菜。“大四四”就是十六道菜。部队战士杀猪加菜。广西人叫做“打牙祭”。后来到了朝鲜分到各师团时,又有一次迎新会餐。虽几个罐头,一大盆豆腐,尤其是专给广西战士准备大米饭。让大家好高兴,说三十八军领导真好!
当晚深夜,部队在无声中从安东市出发了。由于鸭绿江上的大铁桥早已被敌机炸毁,我们只能行军到上游的一座临时搭起的浮桥过江。春寒料峭,来自西伯利亚的朔风,呼啸怒号,刮得沿路老树、枯藤猎猎作响。但大家知道今夜就要过江,进入抗美援朝前线,每个人心里就像燃烧着一团火。通讯员小程一边走一边没完没了地问我,朝鲜人长什么样子?朝鲜妹仔会唱山歌吗?朝鲜人吃大米吗?我说,明天早上你就会看见了。其实我也是一问三不知,那时谁也没有出过国呀!
摸黑行军十几公里。3000多名战士来到了浮桥头,传来了就地休息的命令。原来,浮桥在白天被敌机炸毁了一大节,工兵正在抢修呢。
夜越深,风越肆虐,还夹着一些冻雨。战士们坐靠在地上休息。时间久了,个个冷得瑟缩着。宋瀛洲副团长(后任广西军区副司令员)巡视各连。走过来关切地问我:“小周,冷不冷?”我说实话:“这风像刀子割肉一样。哪有不冷的!”他笑了笑说:“告诉你一个好办法,这样的气候越歇越冷。站起来,原地跑步!”
咦!这办法真灵!战士们原地跑步10分钟,个个热气腾腾,额上渗出了微微的汗液。部队又活跃起来了。
东方出现了些许曙色。敌机的马达声开始在空中嗡嗡作响了。连长喻振华悄声对我说,糟了!天亮才过江,就会把目标暴露给敌机。我说团部会考虑的,也许要等到今晚才过江吧?话还未落音,团部通讯员传来了命令:桥已修好,部队立即过江,时间就是胜利!
迎着朦胧的晨雾,3000多名战士依次鱼贯地踏上浮桥。宋副团长焦急地站在桥头指挥,口里不断地喊着:“快!快!”在部队秩序井然地快速过江中,敌机的马达声老在高空中环绕,大家不顾它的威慑,趁着迷漫的雾气。镇定地过江。
一个钟头过去了,天已大亮,云开雾散。正轮到我们连过桥,大家昂首前进。兴奋地望着对岸渐渐近了的异国山地田畴和身穿白衣白裙的朝鲜人的身影,谁还不加快自己的脚步?通讯员小程看着对岸看得着迷了,踏空了一脚,险些掉进江水中,我连忙把他拉起来。
恰在这时,一架敌机突然破云而出,俯冲下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啸声。正走在桥上的战士一时不知所措,有的战士伏在桥上不敢乱动,怕暴露了目标。这时首长传来命令:不管敌机,只管前进!我们立即带领部队继续过江。
敌机飞过头顶后。绕了一圈又转头回来。开始向桥上的部队扫射。子弹在桥上桥下爆响,把水花激起老高。连长告诉我们,这是一架火力侦察机,不必害怕。于是部队加快了脚步,继续勇往直前。
这时敌机好似无奈地盘旋一周。然后拖着无力的嚎叫,渐渐远去。战士们见敌机遁去,兴奋难抑,有名战士自发地唱起了刚学会的《志愿军战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歌声一唱,立刻群起应和。歌声可以壮胆。歌声可以扬威。歌声藐视敌人,歌声长自己志气!一时间。整条浮桥上的队伍都以各自的调门唱了起来:“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反正敌机走了,不走也听不见歌声。大家放开嗓子边跑边唱。
这时,团部传令:“加快跑步前进!敌人的火力侦察机发现了目标后,只需15分钟,大批轰炸机就会赶到。”
啊!15分钟!时间就是生命!
当我们连队顺利跑过了江,再回头眺望时,最后两个连队的战士还正在飞快地过江,像一条矫健的苍龙,呼啸着向江这边飞腾而来。他们昂起头,扬起战歌,甩开膀子,与时间赛跑!我禁不住泪眼蒙咙起来,暗暗祈愿:快呀!15分钟快过了!每一秒钟都连着亲爱的兄弟们的生命啊!我们这些来自遥远边疆的各族同胞,肩负着父老兄弟的重托,是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捍卫神圣祖国的尊严的!
15分钟刚过。敌军的轰炸机群果然隆隆地飞来了。幸运的是,3000多名战士已安全地过了江,隐蔽在森林里了。敌机扑了空,只好向一座空桥胡乱投掷炸弹。然后夹着尾巴逃跑了。
早上的太阳升了起来,鲜亮而带有血色,我们披着伪装行进在苦难的朝鲜土地上。向着前沿阵地日夜兼程地前进!
朝鲜北部多山,公路少而狭窄,挤满了补给粮弹的车马。部队只能沿山路而行。即使这样,也因美国飞机的威胁,改为了夜行军,每天傍晚出发,在黑夜中通宵行军直奔向南,快步走了约50公里左右,天便拂晓了,于是在树林中或山沟里隐蔽休息。当时敌机猖獗至极。低飞侦察时。甚至可以看见飞行员的面孔一闪而过。有战士想对敌机射击,但被制止,因飞机速度太快,很难击中,却又会暴露我们的目标。
由于制空权在敌人手里,为了不暴露自己,常不能埋锅造饭,只能吃干粮。这些所谓干粮,还是过武汉时发给每人几块像书本大的玉米粉压成的饼干和一罐咸菜。哪算是饼干,简直就是石头片,用枪托砸碎了才能一点点啃。由于沿路村庄大多被炸毁,老百姓都在山里林中建了许多茅草棚临时栖身,常常热情地拉战士们住在他们狭小的窝棚里。能烧一壶开水溶化那石头般硬的玉米饼,喝上一碗热乎乎的开水,就是最大的享受了。有次遇到一位朝鲜老大妈懂得些中国话,我向她学了几句朝鲜话,在小本子上用汉字标音,现在还记得的只两句:“唐心瓜屋里娃,卡腾消里米约”(中国人朝鲜人都是一家人),“由几索平洋嘎几,明里腾里卡?”(由这里去平壤还有多少里路?)我都教会了战士。怕掉队时好问路。当时只知平壤,别的什么地名也不知道。
我们昼伏夜行,走了七八个通宵,才到了第三十八军的休整驻地——君子里一带。全军驻得很分散而且隐秘。我们3000多名战士无声无息的瞬间就各自分散到师团营连去了,大家连告别的时间都没有。我带的连队有一部分到了军后勤部警卫连(因为在“汉江南岸阻击战”中,连警卫连都补充到第一线去作战,而且伤亡很大,可见战役多么惨烈),我仍任政治指导员。其余战友们不知分到何处,战地间是不能随意来往的,当然更没有通信可能。大家都怀着挂念的情怀度过着紧张惊险的战争日月。
志愿军部队经常轮回调换回国。我所在的第三十八军也不例外。朝鲜停战后,志愿军陆续都回到东北各地。我是1954转业到广西文化局的。
大约1965年吧,有一位军人辗转找到我家。见了面先严正地向我敬军礼,自我报告说“指导员,我是二排五班战士覃某某。”我想了很久才记起来。他说回国后被送进军事院校学习。毕业后分配到新疆边防军,现回家探亲,路过南宁特来看望领导。我笑说,你现在成了我的领导了吧?他腼腆地说:刚提了副师级。哇!你在朝鲜一定立了大战功是吧!他点了点头。遗憾的是几十年后,现在我竟忘了他的名字。又隔了几年。有次我去大苗山香粉乡写剧本体验生活,竟在一个山寨无意中见到了当时的连代理文化教员林玉,他正忙农活,他告诉我他所在的团的一些战士情况,谁牺牲了,谁负伤了,谁转业,谁复员。可惜,现在与当时又很久远,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在东北时找了位农村姑娘结婚,比他高半个头,回家乡跟他一起干活,那次我也见到了他爱人,已会说当地土话了呢。我的通讯员小程回南宁当了货车司机,无意中在南宁解放路碰见的,还是他先喊我,长得又高又大,我哪里认得出来?还有我们连的三排长韦宗辉。是融水人吧?打过游击。后来不知怎么转到了昆明钢铁厂工作,曾通過两封信,“文革”时断了联系。听说还有战士提拔为干部。留在第三十八军了。也有一些分配回广西的县人民武装部工作。我们连的战士至少有一半以上比我年长,即使比我小的,现在都是耄耋之年。健在的同志,我很渴望再见见面或通信联系。
总之,这一批广西首赴抗美援朝的战士。到底有多少牺牲负伤,有多少留在部队,又有多少回广西转业和复员,我无法精确了解。但可以肯定的说,这3000多广西子弟都是好样的,为保家卫国和祖国建设做出了贡献,为广西人民争了光争了气,是我们的骄傲。特别是那些为国牺牲的同志,永远值得我们敬仰怀念和纪念。也许他们的英灵有的留在了朝鲜的土地上,有的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相信有关部门会调查了解清楚,为他们立上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