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亮升
第六章 雄心万里
毛遂自荐
乾兴元年(1022年)三月二十三日,在位25年的真宗皇帝驾崩,享年55岁。现年13岁的仁宗赵祯即位。刘太后垂帘听政,曾举荐神童晏殊的张知白升任为尚书右丞、枢密副使。
范仲淹对张知白这个人还是有所耳闻的。此人为人正直,为官清廉。虽然身份显贵,却生活节俭如同出身低微的读书人一般。景德元年(1004年),就是时任江南安抚使的张知白听说14岁的晏殊5岁就能作诗后。遂将晏殊以神童的身份推荐参加殿试的。由此看来。张知白不但为官清正廉洁。而且还是一个识才爱才的伯乐。
因此,张知白升任为尚书右丞的消息对于报国心切的范仲淹而言極为重要,已过而立之年的他感觉自己的伯乐终于出现了。同时他也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再等待下去了,他要主动寻求机会,看准时机毛遂自荐。
于是,在西溪盐仓任上的范仲淹满怀信心地给张知白写了一封自荐信《上张右丞书》——
乾兴元年十二月,文林郎、试秘书省校书郎、权集庆军节度推官、监泰州西溪镇盐仓范某,谨斋戒选日,裁书拜于右丞阁下。某闻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伊尹之心也。伊尹之心,哲人传焉,故贤贤相与,其道不息,若显若隐者,则惟时尔。使伊尹之心邈乎无传,则贤贤相废,来代以降,岂复有致君尧舜、觉天下之后觉者哉!今有施阿衡之才之道,而将博其传者,可无眷眷以求其人乎!有服膺仁义,亲逢圣贤,而未预其传者,可无徨徨以听於大人之门乎!敢斋戒以辨之。
恭惟右丞,维岳降神,仪我华旦。文以鼓天下之动,学以达天下之志。始乃育大节,历小位。艰难备思,造次惟道。践七谏之清列,奉万枢之密府。奏议森乎朝听,顾问沃於天心。早以位峻中司,礼严百辟,人神协赞,贰于台宰。邴侯之问,系乎惨舒;叔相之才,著於礼乐。而常居以正色,动惟至诚。名可巽而道不可屈,怀可卷而节不可降。故昨让庙堂之高。回星象之度。能轻人之至重,易人之至难。故道清朝廷,名高泰山,盖尽美矣。然我宋重明累圣,与周比隆,贤人之业,宜卫社稷。当复正荧煌之座。为万邦之休光,四海之景福。此右丞之才之道之万一也。
天下才士,莫不稽颡,仰望光明,但仲尼日月之阶,难为其升尔。某何人也,可预陶甄之末?其大幸者,生四民中,识书学文,为衣冠礼乐之士;研精覃思,粗闻圣人之道。知忠孝可以奉上,仁义可以施下。功名可存于不朽,文章可贻於无穷。莫不感激而兴,慨然有益天下之心,垂千古之志。岂所谓不知量也。又昔人云,一卷之书,必立之师。岂天下之道,无从而正之,而可得其指要乎!
某所以鸡鸣孜孜,望其有获於此。而当世大君子,以某雕虫之技而怜之者有矣。未有谓某之诚,可言天下之道者。今复吏于海隅葭菱之中,与国家补锱铢之利,缓则罹咎,猛且贼民,穷荒绝岛,人不堪其忧,尚何道之可进!自惜属文未达,见书未博。三十为学,未获事大贤人之师;周旋其心,未能受大君子之道。其愚不已,尚徨徨乎听於大人之门。恭惟右丞,播洪钧之仁,矜其下肖,以一言置于左右。至於稼穑之难,狱讼之情,政教之繁简,货殖之利病,虽不能辨。亦尝有闻焉,似可备俊之末议,且使朝夕执事於前,观之可否。如得其诚,愿预教育。然后天下之道可得而明,阿衡之心可得而传。使某会遇之日。有益於当时,有垂於将来,乃右丞之道传传而不朽矣。
昔郭隗以小才而逢大遇,则燕昭之名于今称道。黄公,天人也,有以跪履而授帝师之道者,岂以孺子而舍诸?智愚不同,人则然矣。先民有言日,希圣者亦圣之徒也,此庶几于万一。然干犯台严,无任狂越战兢之至。不宣。某再拜顿首。
范仲淹不仅在这篇自荐信中倾诉了自己怀才不遇的现实处境,还表达了自己愿意拜于张知白门下的诚挚之意。以及渴望为国效力的真实想法。洋洋洒洒千余言一气呵成,不为别的,只希望能够得到张知白的举荐和提携。“贤贤相与”,共同为国效力,为民谋福。
范仲淹原以为张知白会像当年举荐神童晏殊一样举荐自己,没想到他满怀信心地把自荐信寄出去后却石沉大海,毫无回应,连个泡都没冒。
被泼了冷水的范仲淹这才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天真,做法幼稚可笑,简直就是无知者无畏,竟然敢给张知白写自荐信毛遂自荐。想想人家堂堂的尚书右丞,日理万机的朝廷要员。哪有时间搭理你区区一个从八品芝麻官?像你范仲淹这样的小官吏在整个大宋多如牛毛,你又怎能轻易进得了人家的视线?就算你再有能力、有抱负又如何?堂堂大宋,人才济济,多你范仲淹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
这么想着,范仲淹的心里有些失落。想到自己的前程未来,他似乎找不到出路,看不到方向,甚至感觉自己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行走。不知道该向左走,还是向右走。他这才真正理解当初杨日严离任时的心情,难怪杨日严那一夜借酒浇愁,酒后吐真言,发了很多牢骚。想想杨日严,再看看眼下的自己。怀才不遇、仕途失意的心情确实不好受。
短暂的失落过后,范仲淹并没有彻底灰心。他在想,不管受不受到重用,既然人已在仕途。官还是继续要做,路还是要走下去的。不能升迁就不能升迁吧,就算一辈子都做个从八品小官也无所谓,无论在哪个位置都能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为民谋福的,只不过官职卑微,人微言轻,想干一番大事业无法实现罢了。
但他突然又想起了自己为杨日严举行饯行宴那晚,杨日严对他说的那番醉话:“在这种穷乡僻壤整天想着为朝廷效力、为皇上分忧,可曾想过朝廷需不需要你效力?皇上需不需要你分忧?咱们的想法是不是很可笑?是不是有些自作多情?”
这么一想,他又有几分沮丧。杨日严说得没错,你想为朝廷效力。也得看看朝廷需不需要你效力。你想为皇上分忧,皇上到底需不需要你分忧?自己的想法是不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就像自己贸然给张知白写的那封自荐信那样,虽然自己情真意切地表示愿意拜于张知白门下,为国效力,可张知白却视而不见,甚至懒得搭理你。
想到这里,范仲淹不禁百感交集,感慨万千。他端坐窗前,抚完一曲《履霜操》后,挥笔写下了《西溪见牡丹》一首:
阳和不择地,海角亦逢春。
忆得上林色,相看如故人。
是的,牡丹不择地,做官也不应择地,只要心态平和,胸怀天下,即使在海角天涯也能干出一番事业。
范仲淹在心中如此鼓励自己。
这么一想,他的心情又好了起来。他决定不再强求升官,什么也不去多想了,一切随缘,就在盐仓监官的位置上脚踏实地的工作。
成家立业
看到范仲淹整日忙于公务,无暇顾及家事,甚至已过而立之年都还未娶妻成家,谢观音自然非常操心。因此只要一有机会,她就催促范仲淹尽快成家,好让她早日抱上孙子。
这天晚饭后,范仲淹又在灯下读书,谢观音给他泡了一杯茶。范仲淹用充满温情和感恩的眼神看了母亲一眼,微微一笑说:“娘您先睡吧。我还要看会儿书。”
谢观音苦笑道:“娘也睡不着。”
范仲淹关切地问:“怎么了?是失眠吗?”
谢观音点点头:“是的。”
“那得去找大夫看看……等忙完这两天,孩儿就带你去找大夫。”
“不用了,”谢观音说,“娘失眠不是身体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
“是心里。”谢观音指着胸口说。
“心里?”范仲淹有些纳闷。
“唉。”谢观音叹一口气道,“眼看你已年过三十,却孑然一身……每当想到这事儿,娘就闹心,这心里就放心不下呀!”
“娘,我……”说到娶妻成家的事儿,范仲淹也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娘这身子骨呀,是一年不如一年咯,因此啊,娘就想早点抱上孙子,这样既了却娘的一桩心愿。也好对你爹有个交代。”谢观音思索着说,“哪天娘再去跟王媒婆说说,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让她给你留意留意。”
“孩儿不孝。孩儿的事让娘操心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像范仲淹这种年过三十还未娶妻成家的男子在当今社会是不多的,很多大户人家的少爷公子甚至十六七岁就已成家。到了他这个年纪都好几个孩子了。而自己却让母亲为这事儿日夜操心,忧心忡忡,确实是不孝呀!
从小熟读四书五经的范仲淹知道,儒家重孝,而孝顺不仅仅是孝养父母的身体,还要让父母心情愉悦,为父母争光,光宗耀祖。因为孝敬父母分为养父母之身,养父母之心,养父母之志3个层次。按照《孝经》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的说法。爱惜自己的身体。不糟蹋自己只是孝之始;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的恩德,才是孝之终。自己虽然发愿要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为民谋福。但年过三十还只是一个从八品芝麻官。显然还难以扬名天下,因此还不算做到大孝。何况还让母亲为他的终身大事担忧,寝食难安,真是惭愧得很呀!
自古以来,成家立业是成功男人的标志,所谓“家业”,自然是成家在先,立业在后,家道兴,业才旺。而自己年过三十还孑然一身。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想到这里。范仲淹决定尽快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哪怕是降低要求。找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也好。至少也对母亲有个交代。免得再让母亲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
人有善念,天必佑之。一日,范仲淹跟好友李肱聊到想早日成家,以免让母亲操心的事情,李肱马上就说:“这个好办。我有个堂妹还待字闺中,如果仁兄不嫌弃,我倒是可以给你们牵根红线。”
李肱要介绍的堂妹是太子中舍李昌言的长女、太宗朝参知政事李昌龄的侄女。
“那本人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我官职卑微,家境贫寒。你堂妹的父母能看得上吗?”范仲淹知道李氏家族是应天的名门望族,自己未必高攀得起。
“这个你无须担心,”李肱说,“像仁兄这种人品端正、清正廉洁的朝廷命官,正符合我叔父他们择婿的要求……这样,我先把你的情况跟我叔父他们说说,看看他们的意见如何。”
范仲淹拱手道谢:“多谢关心。”
“朋友之间不客气。等你成为我妹夫再谢不迟。哈哈。”李肱爽朗地笑道。
李肱果然去跟他叔父李昌言说想把堂妹介绍给范仲淹的事情,没想到叔父满口答应。并说:“此人不错!不仅为人正直、为官清廉,而且也有真才实学,虽然目前的官职略低了些,但将来定能出人头地。将你妹妹的终身托付给这样的人,我也放心。”
李肱高兴地说:“既然叔父这么说。侄儿哪天就去回复范大人。”
“还等哪天?明天就去!”李昌言快言快语道。他既然了解范仲淹的为人。也看好此人的未来,就不想错过为女儿寻个好婆家的机会。在他看来,范仲淹官职低一点不要紧,凭范仲淹的能力和品德。迟早都会受到朝廷重用:家庭清贫一点也没什么,只要能过日子就行。再说,长女出嫁。他这个父亲自然也会陪嫁丰厚嫁妆。加上范仲淹的俸禄,小两口省着点过日子是足够了的。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名利的东西不要太过于强求。合适就好。
仁宗天圣元年(1023年)二月,35岁的范仲淹与李昌言的长女李氏拜堂成亲,结为夫妻。
婚后,善良贤惠、知书达理的李氏主动承担了各项家务事,对婆婆精心照料,朝夕相伴,让已过花甲之年的婆婆颐养天年。
谢观音对这个儿媳妇甚为满意,满心欢喜,人前人后常夸赞不已。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心情一好,身体自然也比以前好了很多,吃得好了,睡得也香了。
除了操持家务,照顾婆婆和丈夫的生活起居。聪慧的李氏还成为了范仲淹的贤内助,每当丈夫在公务上遇到烦心事。她总能人情人理地给他安慰和鼓励。
一日,范仲淹听说垂帘听政后的刘太后独揽大权。为所欲为,根本不把年幼的仁宗皇帝放在眼里。心里不禁为皇上感到不平,甚至有些郁闷,由此而想到自己35岁了还只是个从八品小官,更是有些心灰意懒,愤愤不平。
善解人意的李氏似乎看出了丈夫的心事,微笑著问:“老爷近几日为何闷闷不乐?”
范仲淹知道自己此时的心事都写在脸上。自然瞒不过夫人,便如实相告:“这几天听说了刘太后独揽大权的消息。心里为皇上不平。为朝廷担忧。心情不佳。”
“原来是这事儿,”李氏字斟句酌地说,“自古宫廷多是非,妇人干政,是非更甚。皇家恩怨,不是常人所能左右的。”
“这我知道,”范仲淹说,“我也知道自己一个区区从八品芝麻官是在杞人忧天、操空心,但我还是忍不住为皇上担忧,担心刘太后这样下去会对皇上不利,对整个大宋朝廷不利。唐朝武媚娘刚开始也是跟李治一起上朝,临朝听政。最后不也干预朝政,谋夺李唐社稷,翦除唐皇宗室。自己称帝了吗?一个女人如此贪恋皇权。成何体统?!”这么说着,范仲淹竟有些愤慨,有些激动。
“老爷别这么激动,”李氏轻言细语地说,“娘经常跟妾身说,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因缘果报,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李唐社稷旁落,武后篡位称帝,这都是因果使然,武则天能当皇帝,自有当皇帝的命。”
“我是担心大宋江山哪天……唉!不说了。”范仲淹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老爷不必为宫廷之事过于操心,只需做好自己的事就好。”李氏将声音压得更低,“妾身理解老爷的一片苦心,您是担心刘太后哪天也像武则天那样有野心,担心大宋江山哪天落入刘姓之手……您的这番忠孝之心,就算皇上不知道,天地也会受感动。您要相信皇上吉人天相,洪福齐天,相信大宋江山社稷千秋万代!”
范仲淹说:“夫人说得是,看来我是多虑了。”
“老爷的这番心是好的,起心动念是善的。但是……”李氏欲言又止。
范仲淹追问:“但是什么?”
“但是就算老爷再怎么担心也于事无补,改变不了现状呀!”李氏语重心长地说,“而且老爷如果为此事而过于操心,甚至心生烦恼,那不仅不能为皇上分忧,还会影响了公务……另外,言多必失,如果让人知道老爷因此事而影响公务。心灰意冷,甚至被居心不良者用来做文章,那对老爷的仕途不是更为不利吗?”
范仲淹猛然醒悟,说:“多谢夫人提醒,看来我确实是瞎操心了……罢了,我只管做好我的从八品盐仓监官吧。夫人说得没错,皇上洪福齐天,不会有事的。”
“这就对了。”李氏的眼神妩媚动人,声音柔软得像水草,“老爷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妾身和娘都要靠您,您可一定不能分心。要排除一切干扰。全力以赴忙于公务才是。只有您好了,我们这个家才有希望。”
自从嫁入范家以来,李氏从婆婆身上学到了很多为人处世的方法要领,不仅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就连说话的一招一式,也越来越像婆婆。
越职言事
范仲淹在巡守盐田盐仓的同时,经常带着随从四处去查访民情,访贫问苦。他在查访中发现捍海堤因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已经毁坏,多处坍塌,已经起不到阻挡海潮的作用。如此一来,海堤沿岸的地方几乎年年都要遭受海潮祸患,特别是每年秋季之时。海潮泛滥成灾,如果遇上大风,更是飓风咆哮,潮水肆虐,汹涌澎湃的潮水不仅冲毁盐田盐灶,还冲毁农舍,淹没庄稼,甚至致人畜死亡。潮水所经之处一片狼藉。农田变成不能耕种的盐碱地,待收割的庄稼颗粒无收,百姓无法生存,只好携家带口外出逃命。据他深入泰州、楚州、通州、海州等各州了解到的情况统计。因海潮灾情而被迫流落他乡的民众已达3000多户。因此。当地多数民众都渴望朝廷能够尽快修复海堤,让他们的家园免遭海潮侵袭。
一日,范仲淹在查访民情时,听说一家七口人在海潮灾情中丧生,只剩下一个80岁的老太太无家可归。只能靠乡邻接济为生。他马上去看望那个老太太,自掏腰包给了些银两。老太太得知他是朝廷命官后,竞扑通一声给他跪下,痛哭流涕道:“大人呀!你们官府可要早点修复海堤呀!要不咱们老百姓的日子可没法过呀!您看我一个80岁的老太婆,儿女子孙都被海潮给淹死了……无儿无女,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呀!”
听说有官员来访。附近的乡亲们都围上来纷纷向范仲淹反映情况:
“大人,如果官府早点修好海堤,像这个老太太一家的惨剧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大人啊,您一定要为咱们老百姓做主啊!要不等海潮一泛滥,咱们这就成汪洋大海了呀!”
“是啊,大人!咱们这儿的老百姓可被没海堤的日子害苦了,附近的地根本不能种了,为了活命,老百姓只能出门逃荒。”
“这个海潮灾害已经存在多少年了。我们年年跟官府反映,可官府就是不理啊!而今的官府都不顾老百姓的死活了!”
“大人!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呀!您要是让官府修复了海堤。您就是我们的大恩人呀!”
“是啊大人!您要是促成了这事儿,您的大恩大德咱们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
范仲淹的眼睛湿润了。其实百姓的要求并不过分,无非就是想让官府尽快修复被毁坏的海堤,让他们的家园再免遭海潮的侵袭而已。而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百姓竟然还要像伸冤告状一样向官府反映情况,官府却还置之不理。可见而今的百姓要找官府办事是何等艰难!
范仲淹向众乡亲拱手作揖了一番才说:“各位父老乡亲们,让你们受苦了!经过本官的深入查访,海潮泛滥成灾的情况本官已经有所了解,对百姓造成的损失也亲眼目睹了。修复海堤虽然不是本官的职权范围,但本官一定会向官府反映情况,争取朝廷早日拨款派员修复海堤。保护各位乡亲的家园!”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众乡亲纷纷给范仲淹鞠躬,有些甚至还下跪。
范仲淹只是个负责收盐税、管理盐务的官员,修复海堤这件事确实不属于他的职权范围。但经过深入查访民情,根据手头掌握的海堤被毁程度的情况,他决定越职言事。促成朝廷尽快拨款派员修复海堤。
为此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有多大困难,都要办成此事。
随从知道范仲淹的心思后,说:“大人,在下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随从善意地提醒范仲淹:“在下觉得大人还是不要管此事为好。”
范仲淹笑问:“为何?”
“大人您仔細想想啊,这海堤毁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官府为何视而不见?其中肯定有原因。依在下所见,这个工程肯定是个烫手山芋,所以才无人理睬……所以在下觉得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大人最好还是不碰为好,以免惹麻烦。”
范仲淹却说:“这么说本官还非要碰碰这个烫手山芋不可!”
随从有些惊讶:“知道是个烫手山芋,大人还非要去碰?真的,在下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理算了。这事本来就不属于大人的职权范围。您是可以不管的。前任盐仓监官什么都不管,还不照样升官?”随从诡谲地笑了笑,“在下虽然不是官,但是在下跟随了几任大人,倒也知道一些大人们升官的诀窍。”
范仲淹乐了:“升官还有诀窍?你倒是说来听听。”
“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平稳过渡,天天进步。”随从工于心计地说,“反正没人会在一个位置上待一辈子。最多也就待个三五年而已。因此多数官员宁可不作为、少作为,也不想因为多作为而给自己添麻烦。因为言多必失,事多必错,做得越多,犯错的机会就越多。事情做好了不一定有政绩,搞砸了却掉乌纱帽。所以干脆就四平八稳地混日子。”
范仲淹笑道:“你懂得还不少啊。”
随从恳切地说:“大人平时对在下那么关心,也不跟在下摆官老爷的架子,所以在下今天才多说几句心里话。如果在下有说得不对的地方,大人您可别计较啊。”
“没事。你接着说吧。”
“说实话,在下跟过那么多大人。像范大人您这样心里只装着朝廷和百姓的官员,在下还是第一次碰到。”
“别的大人心里还装着什么?”
“钱啊,权啊,女人啊。”随从笑容诡谲,煞有介事地说,“我以前跟过两个大人,他们一天到晚只想着自己怎么升官、怎么发财。然后就是怎么多娶几房姨太太。至于百姓死活,他们才懒得理呢!”
范仲淹掷地有声地说:“本官可不是那样的官,那种官是官中败类!朝廷耻辱!百姓之祸!”他停顿一下又接着说,“身为朝廷命官,既然吃着朝廷的俸禄。就要为朝廷效力,为皇上分忧,为百姓谋福。”
随从一脸崇敬地看着范仲淹:“所以在下最敬佩范大人。像您这样的官如今比黄金还珍贵,比狗头金还少见。如果大宋的官员都像大人您这样,那皇上就有福气了,老百姓也有福气了。”
“一种米养百种人。世上什么人都有。咱们不能苛求别人,只能要求自己。”范仲淹说,“本官虽然官职卑微,但可以肯定的是,本官心里时刻都装着朝廷。装着皇上,装着百姓,除了这三样。本官不会装别的,也不敢装别的。”
“在下能够跟随大人。真是在下的福气。”随从看着范仲淹,笑问,“在下有個小愿望,大人能否满足?”
范仲淹说:“是什么?说吧。”
“大人将来高升或者调任的时候,能否带着在下一起走?”随从开诚布公地说,“只要让在下跟着大人,哪怕是让在下做牛做马都行。”
范仲淹明知故问:“为什么想跟着本官?跟着本官又捞不到一丁点儿油水。”
“在下不是想捞油水,”随从推心置腹地说,“说实话,在下伺候了好多大人了,像大人这么廉洁奉公、勤政为民。心里只装着朝廷和百姓的官员。在下还是第一次遇到。在下虽然是个奴才,但其实在下心里还是有一杆秤的。在下也从心里鄙视那些贪官污吏,只是不敢说出来而已,好不容易遇到大人这样的清官、好官,在下就想伺候大人一辈子。”
范仲淹说:“好吧。那本官就答应你,不管本官将来升迁还是平调,只要有机会,本官就带上你。”
“多谢大人。”随从给范仲淹鞠了个躬,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范仲淹觉得这个随从的人品能力各方面都不错。人也挺机灵。特别是最近跟他四处查看海堤,查访民情,对他的帮助不小,也给了他很多很好的建议。往后如果能把这样的人带在身边那自然是好事。
查访结束后,范仲淹写了一份汇报文书,然后带着文书专程赶往泰州,向江淮制置发运副使张纶建议尽快修复被毁坏的海堤。并提出了重修海堤、增置盐田、改造农田、召回流民的具体实施方案。
张纶不仅没有责怪越职言事的范仲淹,还非常欣赏这个仗义执言、敢作敢为的下属,当即对范仲淹提出的建议表示支持。并马上召集其他官员商议如何落实建议,其他官员却持不同意见,有人甚至还认为修筑海堤弊大于利,容易造成内涝,云云。为此,张纶说:“涛之患十九,而潦之患十一。获多亡少,岂不可乎?”
张纶最终力排众议。当即上书朝廷请求拨款修复海堤,并奏请朝廷任命范仲淹为灾区中心兴化县的县令,全面负责修筑海堤工程。因工程浩大,工期较长,涉及4个州,需要民工4万多人。张纶又安排担任泰州军事推官的滕子京参与其中,便于调度兵士参与工程,同时也可协助范仲淹指挥。
天圣元年(1023年)十二月,范仲淹官职升了半级,任正八品兴化县令,总管海堤修复工程。他一上任便积极筹备工程启动之事。未雨绸缪,周密规划,争取工程早日开工。
范仲淹将自己升迁的喜讯及时告诉母亲,母亲欣慰地说:“好啊。看到你步步高升,娘就放心了。不管在什么位置,你心里都要想着如何为国效力、为民谋福。”
“孩儿谨记母亲的教诲,”范仲淹说,“孩儿此次升迁,实属意外之喜。”
“此话怎讲?”
“孩儿为了促成朝廷尽快拨款派员修复海堤而越职言事,得到了江淮制置发运副使张纶张大人的赏识,张大人奏请朝廷任命孩儿为兴化县令,总管海堤修复工程。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只怕孩儿一时半会还上不来。”
“这就是娘以前同你说的,为众生就是为自己,因为众生就是自己,自己就是众生。众生和自己是一体的,为众生才是真正为自己。”谢观音说,“为什么你越职言事不被责罚、反获升迁?因为你的起心动念是为民众,而不是为自己。人有善念,天必佑之。只要你的起心动念是善的,自然会有善的报应。”
范仲淹由衷地说:“孩儿这次算是真正体会到了‘念念为众生这句话的意义,如果人人都能做到念念为他人,而不自私自利,这个世间就美好了。”
“可惜现今的众生大多都是自私自利,念念为自己,为了攫取名利甚至不择手段。所以世间才道德坍塌,世风日下,一切变得越来越混乱。”谢观音说,“所以我们作为佛弟子,一定要带好榜样,给众生做个表率。别的不说,你此次升迁为县令,管辖的范围更宽了,事情更多了,责任当然也更大了。你一定要时刻保持头脑清醒,时刻谨记佛陀的教诲。按照五戒十善去做事。凡事三思而后行,念念为众生,时时为朝廷,事事为百姓。”
“孩儿记住了,”范仲淹说,“此次孩儿负责的海堤修复工程是个大工程。一年半载恐怕难以完工。为了海堤能够早日修复,造福百姓,孩儿甚至打算吃住都到工地去,往后就不能经常回家看望娘了。”
“你只管去忙你的公务便是,我有你媳妇照顾,你还担心什么?”谢观音说,“你要记住。孝顺自己的父母是小孝,孝顺天下人的父母才是大孝!你心里装着百姓,就是孝顺天下人的父母。”
“孩儿明白。孩儿能有今日的成就,全因娘教导有方。孩儿能有您这个娘,都是孩儿前世修来的福报啊。”范仲淹说完便跪地顶礼母亲。
当晚睡觉的时候,范仲淹跟夫人也说了朝廷任命他为兴化县令,全面负责修筑海堤工程的事情,他告诉夫人往后可能很少回家,家里大小事务就全靠夫人操心了。李氏说:“家里的事您不要牵挂,我会照顾好娘的。只是你此去任务繁重,责任重大,要照顾好自己,别让娘操心。”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范仲淹拍拍夫人的肩膀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妾身明白,”李氏依偎在范仲淹身边,娇羞地说,“妾身过门也有些日子了。却还没有身孕,妾身就想尽快给老爷生个儿子。也好遂了娘想抱孙子的心愿。”
“那我现在就成全你。”范仲淹伸头吹灭了蜡烛。
(未完待续)(连载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