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亮升
30 他乡遇故知
范仲淹在应天书院意外重逢了一个老朋友——当年他游学长山、章丘时相识的王洙。刚开始王洙还不知道他就是当年的朱说,只说看着他感觉眼熟。他却一眼就认出了王洙。当他脱口而出叫出王洙的字“原叔”时,王洙还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他解释说:“原叔!我是朱说呀!我们在章丘县一家客栈认识的,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王洙摸摸头,还是一头雾水地看着范仲淹:“朱说……您不是范仲淹范大人嗎?”
“没错,我是范仲淹。但我以前叫朱说呀!我们在章丘认识的,你难道一点没印象了吗?”范仲淹这才想起当年自己复姓归宗的时候,他曾经写信告诉过几个朋友,却偏偏忘了告诉王洙。难怪王洙不知道他就是朱说。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朱文翰朱大人的儿子。难怪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你!原来是你!”王洙问,“你怎么改名字了?”
“这事儿说来话长啊。”范仲淹便把自己如何复姓归宗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王洙。
王洙听后唏嘘不已:“没想到朱……范兄你还有这么坎坷的经历啊。”
范仲淹拍拍王洙的肩膀,笑笑:“哪像你这么一帆风顺啊。”
“我顺个鬼啊!”王洙马上就拉着一副苦瓜脸说,“要是顺的话,我怎么还在这里当教书匠啊。”
范仲淹问:“此话怎说?”
王洙便把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告诉范仲淹:他天圣二年(1024年)中甲科进士,补任舒城县尉,谁知上任不久便被免官,回到南都居住,整日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晏殊任南都留守后,听说他博学多才,便请他到应天书院来任教,他见一时也没什么事干,便答应了晏殊的邀请,心里却对当老师没什么兴趣,觉得干这事儿没出息。
范仲淹觉得自己有必要开导一下王洙,改变他对老师的偏见。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说:“原叔,你可别小看教书这件事呀,有人说教一年书胜过读三年书呢。而且这件事做好了可是功德无量的大事呀!”
“我没看不起当老师,我是觉得对自己的仕途没用。”一说到自己仕途失意的事,王洙就唉声叹气,“好不容易中了个进士,原以为从此能够仕途得意,没想到连个小县尉都没能干多久……唉!我怎么就那么倒霉呀!”
“你不要灰心丧气,要相信自己,坚定信心。”范仲淹耐心地开导王洙,“失败几次没什么,不要把一时的挫折视为永恒的失败。人这一辈子,谁没个坎坷波折?我不也一样吗?”说着他就把自己在从九品广德司理参军位置上一待就是几年,而且还在通判下面天天受窝囊气的往事讲给王洙听,希望王洙能够从中得到启发。
没想到王洙却说:“你虽然受气,但毕竟还能干得下去,而我却被免官了。想想就觉得自己活得很窝囊!人家还说我是什么少年才俊呢,我倒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废物!”
“原叔你不要妄自菲薄,作践自己呀!”范仲淹语重心长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打败你,除了你自己。如果连你自己都看不起你,觉得自己是个废物的话,那你离废物就真的不远了。不就是被免了个县尉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能够被晏大人器重,晏大人亲自邀请你来应天书院当老师,想想这是何等的荣耀呀!你应该知道晏大人是个什么人吧?他可是个五岁能诗、十四岁就进士及第的奇人呐!他官至枢密副使,还不是一样被罢官、被贬为南都留守?照你这么说,晏大人就该自暴自弃不成?你看人家晏大人不管在什么位置都能够为国效力,尽心尽责。别的不说,就说他留守南都吧,他除了勤于公务,心里还时时想着应天书院的事情,不仅到书院来视察,还和蔡大人亲自去邀请我来主持书院……我们当以晏大人这种恪尽职守、勤政为民的官员为榜样,不管在什么位置都要心存君国、胸怀天下,不能遇到一点点挫折就怨天尤人、自暴自弃呀!”他停顿一下,接着说,“说实话,像你这么有才能的人,只要在书院尽职尽责地干好本职工作,做出成绩来,哪天得到晏大人的认可和赏识,只要有机会,他给你推荐推荐,你还愁没官做?”
范仲淹的一席话点醒了萎靡不振的王洙,他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范兄,真是太感谢你了!要不是你及时提醒,我可能就破罐子破摔、得过且过了。今天听你这么一说,嘿,我又觉得自己还有希望了。”
“你不但有希望,而且是大有希望呀!”范仲淹拍着王洙的肩膀鼓励道,“你难道忘了自己从小就是闻名应天的天才少年吗?像你这种博览群书,无所不通,年轻有为的大才子,前途无量呀!”
在范仲淹的耐心开导下,王洙终于重拾信心,并对教育工作产生了新的认识,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两人经常促膝长谈,切磋教学心得,交流工作经验,成为了无话不说的知己。
范仲淹根据应天书院奠基人戚同文遗留下来的教学经验,以及当年他在醴泉寺读书的时候,慧通大师教导他如何做学问那番话,再结合自己的学习心得以及在广德学宫的治学、办学经验,对书院的教学方式进行了大胆地改革和创新,为书院量身打造了一套既行之有效、富有特色的教学模式。他提出了“读书次序”和“为学次序”,要求学生要做到学、问、思、辨四者相结合,最终落实到“行”上。
关于如何“行”,范仲淹引用当年慧通大师的话,专门对老师和学生进行了一番深入浅出的阐述:“子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读书做学问,不光是‘学,还要‘习,‘习不光是温习、复习,还包括实践和行动。因为只有实践和行动才会有觉悟,而且只有实践和行动才是真正的落实。落实什么?就是把我们从圣贤经典中所学到的道理用到自己的日常生活、接人待物和为人处世当中去,去力行、去落实圣贤之言。这样做学问才会真正受益。离开力行的学问是空洞的学问,是浮于表面的花拳绣腿。所以《论语》开宗明义就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是圣人对弟子的期盼和要求,也是成圣成贤的有效途径。另外,我们还要以圣贤弟子的身份身临其境去做学问,把自己置身于内,把经典中的问题当成自己的问题。比如我们要把《论语》中弟子的问话当做是自己的问话,圣人的回答当成是圣人当面作答。我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拉近自己跟圣人的距离,与圣人神交,只有跟圣人的距离近了,我们的学问成就才快,受益才大。”endprint
范仲淹给书院制订的基本课程是儒家六经《诗经》《尚书》《礼记》《易经》《乐经》《春秋》,他认为此六经是治国安邦之根基,教化人心之大道,自然也是学习之根本。他甚至认为培养德才兼备、经世济民、胸怀天下的人才才是教育的根本,因此他向学生强调不要把科举作为求学读书的最终目的,作为孔孟门徒、圣贤弟子,自然要以科举考试为敲门砖而出仕为官,但更要通过学习圣贤之道来提高自身的思想境界和品德修养,心存君国,胸懷天下,最终达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目的。
关于教学方法,范仲淹主张让学生自学为主,教师指导为辅,培养学生的学习主动性和创造性。他要求教师讲课不要照本宣科、逐字逐句地解释串讲,只给学生做一些提纲挈领的提示,启发学生先按照自己的思路和理解去领悟问题,学生弄不懂的地方,再提出疑问,由老师有针对性的答疑解惑,或者是老师与学生一起共同来探讨问题。等到学生将学问弄懂了,再让学生去力行学到的知识,将圣贤经典中的道理落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接人待物和为人处世当中。
范仲淹强调先做人再做事,读书首先是为了明理,而明理是为了做人,然后才是科第。他多次对老师和学生强调,读书是为了做人,做人就是读书,做人比读书重要,甚至比进士及第还重要。做人成功的人,书读少一些都不要紧。不会做人、做人失败的人,就算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只是空长浮华,都是表面上的功夫,没有实际意义。对于国家和社会而言,学问高而德行差的人,其危害性和破坏力更大,对国家和社会带来的伤害也更大。
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范仲淹提出的这些理论是非常先进的,甚至是超前的,他的眼界自然也是很高的。可以说,他的很多观点已经超出了一个书院监院考虑的范围,而是站在整个国家和朝廷的角度高屋建瓴去考虑的。因为当时国家教育和科举的现状都是专以辞赋取进士,以墨义取诸科。全国各地的官学均以应试教育为主,为了迎合朝廷的科举考试,老师教育学生的根本目的自然也是如何金榜题名、进士及第,鲜有像范仲淹所说的培养学生如何经世济民、治国安邦这么高的境界。
范仲淹甚至认为,文人墨客虽然能够吟诗作赋,却未必能够治国安邦,国家的教育和科举制度不是为了培养和选拔文人墨客,而是要培养和选拔治国人才。而专以辞赋取进士、以墨义取诸科的教育和科举制度不但助长了学生贪图名利甚至投机钻营的不良风气,而且还从某种程度上丧失了选拔人才的作用,虽然培养出了一大批善于吟诗作赋、附庸风雅的文人墨客,却少有在经世济民、治国安邦上具有雄才大略的治国人才,最终导致因为国家普遍缺乏这方面的人才而陷入朝廷命官当中以平庸之辈居多、甚至尸位素餐者众多的尴尬局面,这对国家而言是极为不利的。
关于文章及文风的改革,其实范仲淹在上书皇太后、皇帝两宫,向朝廷陈述自己的政治变革思想和政治抱负的《奏上时务书》当中就已有提及,只是因为自己人微言轻,尚未引起朝廷的重视而已。
为了便于集中精力、一门心思地搞好教学事务,范仲淹经常住在书院中,常常废寝忘食地思考研究如何才能更好地教育好学生,如何将学生培养成将来能担当大任的国家栋梁之才。为此除了改革教学方式之外,他还亲自制定了一套治学制度和作息制度,要求学生严格执行。
为了将制度落实到位,他经常在夜晚深入学生宿舍检查,发现未到就寝时间就偷懒嗜睡的学生,他就进行严厉的责罚。为了让学生心服口服,书院每推出一项制度他都以身作则,带头去执行,比如晚上亥时之前他要求学生必须在灯下读书,不能提前睡觉或者聚在一起闲聊,为了落实这项制度,他除了去检查学生的学习外,多数时间都是在自己房中读书。比如他规定给学生命题作赋时老师必须带头作文,给学生做表率。
为了落实这项规定,每次给学生命题作文时,他必定要亲自写一篇范文,亲自掌握文章的难度和落笔的重点,然后再逐一点评学生的作文,讲解文章的优缺点,指出问题所在,帮助学生如何去提高。他还让学生互为老师,相互批改作文,以此取长补短,共同提高。他坚信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认为要想提高学生们的作文水平,必须首先培养他们的兴趣,开阔他们的视野。为了培养学生们的兴趣,他大胆摸索,敢于创新,常常带领学生们去民间走街串巷,访贫问苦,体察民情,让学生跟百姓交谈,亲自感受百姓之疾苦,开阔学生视野的同时,培养学生的慈悲之心。
如此一来,应天书院学生的写作水平迅速得到了提高,甚至连一些以前只要著文作赋就感到头疼的学生经过一番训练后,不仅不再畏惧作文,甚至还成为文中高手。
有个姓名叫朱从道的学生好学上进,常常因为读书而废寝忘食,范仲淹从中看到了自己当年勤学苦读的影子,非常喜欢。为此他特意写了一篇题为《南京府学生朱从道名述》的文章阐述“从道”的涵义,他对“道”这样阐述:“臣则由乎忠,子则由乎孝,行己由乎礼,制事由乎义,保民由乎信,待物由乎仁。此道之端也,子将从之乎!然后可以言国,可以言家,可以言民,可以言物,岂不大哉?”
范仲淹以朱从道的姓名借题发挥,不仅是要教育鼓励朱从道一个人,更是对应天书院全体学生的勉励和期望,旨在培养志高存远、孝悌忠信、德才兼备的优秀人才。
在范仲淹的改革和治理下,应天书院治学严谨,学风浓厚,学生们形成了你追我赶的学习氛围,一时间书院在全国声名鹊起,声望空前,不仅本地学子纷纷前来要求入学就读,甚至很多外地人都前来求教问道。对前来求学求教的人,范仲淹不限地域、不问年龄、不论身份,都一视同仁,有求必应。一时间,“大宋有个应天书院,应天书院有个名师范仲淹”的消息闻名全国,每天前来求教问道者、参观学习者络绎不绝,面对来访者,范仲淹在保证不影响书院正常教学秩序的前提下,都热情接待,不厌其烦地将书院的独特教学方法广为分享,让来访者将这套方法带回全国各地去。
范仲淹在学习上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在生活上对学生的关怀却无微不至,像是学生们的兄长甚至父亲。对生活困难的学生,他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还经常拿出自己的俸禄去接济和帮助他们,鼓励他们吃苦在先,享受在后,只有吃得了大苦的人,才能承载得起大富贵。endprint
有一个冬日,范仲淹带着家仆王升照例去走访外地学生的宿舍,他推门走进光线暗淡的屋中,看到五六个学生正围坐在一张破木桌旁就着咸菜吃粥,其中有两个学生因为衣着单薄而冷得瑟瑟发抖。
学生们看到范仲淹进来,赶紧放下碗向他鞠躬问好:“先生好!”
“大家好!快吃吧,等下凉了。”范仲淹看到学生们喝粥的情景,突然想起了自己当年在应天书院吃粥咽菜的艰苦日子,心里有些难过。他在王升耳边低声交代几句,王升转身离去。
范仲淹在几个学生身边坐下,微笑着问:“这样的生活,你们受得了吗?”
“受得了,”一个学生马上放下饭碗应道,“先生常教导我们,只有吃得了苦,才能享得了福。”
“苦才是人生!”另一个学生马上接过话头说,“我们来书院读书不是来享福的,是来吃苦的。只有现在尝到吃苦的滋味,将来才更能体会百姓之疾苦,只有体会百姓疾苦,将来出仕做官才不至于高高在上,才能更好地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为民谋福。”
“好啊!”范仲淹由衷地赞道,“说得非常好!不愧是应天书院的学生!”
有个学生说:“这都是先生教育得好,能够成为范先生的学生,是我们的福气。”
“不光是我的学生,更是圣贤的学生。”范仲淹的声音极为洪亮,“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吃苦是福,吃亏是福。身为孔孟门徒、圣贤弟子,我们要以苦为乐,苦中求乐。古往今来的大成就者,不都是吃过大苦的人么?”
有个学生笑问道:“听说先生喝了六年粥,是真的吗?”
“这种事情还会有假吗?”范仲淹微微笑着,跟学生们讲述当年他在醴泉寺读书时“断齑画粥”的故事。学生们听后都唏嘘不已,赞叹不止,一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个学生说:“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的生活很艰苦,刚才听了先生的故事,才发现自己吃这点苦根本不算什么,跟先生吃过的苦比起来,这点苦太微不足道了。”
一个学生感慨地说:“先生今天又给我们上了一堂很有意义的课!这堂课将让我们终身受益!”
“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跟学生聊了一阵,范仲淹见鼓励学生的目的已达到,便转身走了。
范仲淹刚走不久,王升便扛着一袋小米、拎着一个布袋走进屋里。已经吃完饭的学生们围上来问:“王叔叔,您拿这些是什么呀?”
“是范老爷给你们的东西,”王升指着那袋小米说,“这是小米,老爷说小米粥补脾胃、养人,他当年在醴泉寺和書院吃的粥就是小米粥。”他又打开布袋取出几件衣服递给衣着单薄的那两个学生说,“这些衣服都是老爷平时穿的,虽然不是新衣服,但也不旧,老爷说拿来给你们穿。”
几个学生异口同声道:“先生对咱们真好啊!”
“这里还有钱呢,”王升最后从布袋中抓出几把铜钱放在桌子上,“老爷说这些钱是给你们的生活费。”
学生们的眼圈红了,有两个学生甚至忍住不哭了。
“这些都是老爷从他的俸禄中省出来的,”王升说,“老爷对自己一向节俭,省吃俭用,对别人却慷慨大方,从不吝啬。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了,都是这么看着他过来的……我活到四十岁了,还没见过第二个像老爷这样的大好人。老爷心里时刻都装着别人,却唯独没有他自己……”
王升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
学生们沉默了许久。
一个学生说:“先生对我们这么好,我们真是无以回报啊!”
另一个学生马上接过话头说:“我们只有勤学苦读,争取早日金榜题名,然后以先生为榜样,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为民谋福,就是对先生最好的报答!”
“我们要终生以先生为榜样,像他那样心里时刻装着别人,体恤贫苦,心系苍生。”
“对!我们一定要时刻牢记先生的教诲,做一个心存君国、胸怀天下的圣贤弟子,不要辜负了先生对我们的厚爱。”
“今后咱们无论走到哪里,从事何职,都不要忘记咱们是范先生的学生,都坚决不能做抹黑先生的事情。”
“……”
几个学生目光炯炯,豪情满怀,似乎看到曙光就在前方!
过了一阵子,朝廷突然调任王洙为广南西路贺州富川县主薄,王洙却对此次任命不满意,除了任职地太偏远之外,他不想离开范仲淹,还想在应天书院教几年书再说。他觉得跟范仲淹在一起所学到的东西,甚至比他当年寒窗苦读十年学到的东西还多、还受用。所以他想在范仲淹身边多学些东西,不想去贺州富川赴任。
为此,王洙对范仲淹说:“希文兄,现在朝廷要调我去贺州富川,我不太想去,却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范仲淹说:“朝廷的任命、皇上的旨意,一般人恐怕改变不了。”
“正因如此,我才找你商量呢。”王洙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的命运怎么这么苦呀,被调去这么远的地方,还是个小小主薄。要是个县令倒还可以考虑。”
“让你一个大才子去那么偏远的地方,确实是大材小用了。”范仲淹思索着说,“你先别急,咱们一起想想办法。”想了一下,看着王洙问,“那你现在的想法是什么?”
“我不知道有没有办法让朝廷收回成命,”王洙说,“当官我倒是不敢强求,暂时也没这种想法。我只想跟着希文兄再好好学习几年,先在书院教几年书再说……不知道这个要求算不算过分?”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不过也得征得朝廷的同意才行。”范仲淹左思右想了一阵,突然眼前一亮,“对了,你可以上奏朝廷表明你的想法呀。”
王洙马上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这个方法肯定行不通。你想想啊,像我身份这么卑微的人,哪有跟朝廷讨价还价的可能?朝廷会听我的吗?”
范仲淹觉得王洙的话也有道理,如果王洙自己上奏朝廷,弄不好不但于事无补,而且还会给朝廷留下个坏印象,使得王洙从此再无任用可能,那就得不偿失了。endprint
范仲淹心里想:如果要上奏朝廷,也只能由别人代写。
范仲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跑去找晏殊,向晏殊表明王洙的想法和自己对此事的看法,他说:“老师,学生想来跟您说说王洙的事情,看看您有没有办法?”
其实晏殊也想把王洙留在应天书院。经过范仲淹一段时间的改革和治理,应天书院的教育事业如今已是蒸蒸日上,日新月异,上了几个新台阶,在全国范围内名声大震,成为了各地书院竞相学习和效仿的模范书院,他这个南都留守也因此而沾光。而王洙则是范仲淹手下一个不可多得的教育人才,这样的人才却被朝廷调去贺州富川那么偏远的地方当一个小官,真是太浪费人才了。只是他也不敢贸然向朝廷提出自己的看法,担心搞不好会惹火上身。现在范仲淹主动找他提到此事,他倒想听听范仲淹的看法,便不動声色地说:“我暂时还没好的办法。你有了?”
“学生叫王洙自己上奏朝廷表明他的想法,但他觉得这样不妥,学生也觉得这样恐怕不好。”范仲淹说,“但学生认为安排王洙去如此偏远的地方任职一个小官,真是大材小用了,甚至是朝廷对人才的极大浪费。人家明明是一个帅才,为何要用在主薄这么一个不痛不痒的位置?”
“朝廷如何用人,我现在哪能说得上话?呵呵。”晏殊苦笑着说,“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在这南都还不知道待到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城呢!”
范仲淹说:“学生知道老师有老师的苦衷,正因为老师有这种境遇,才更能体会到大材小用的滋味。”
“是啊!”晏殊感叹道,“大材小用、甚至被人冷落的滋味可不好受呀!你想为国效力?哼,有人却偏偏跟你暗暗较劲,不给你机会,压制你,甚至把你晾在一边,看你能怎么着?”他看着范仲淹苦笑道,“所以有句话说得好啊,‘钱多钱少,都有烦恼;官大官小,没完没了。大官有大官的烦恼,小吏也有小吏的难处呀!”
范仲淹当然知道晏殊是在发朝廷的牢骚、抱怨太后和皇上,但他假装听不懂晏殊的话,而是岔开话题:“像老师这种廉洁奉公、体恤下属的官员,真是不多见的……所以王洙的事我第一个就想到来找老师,这种事情,也只有老师才能解决,我们可没这个本事。”
晏殊想了想说:“王洙自己上奏朝廷是有些不太好……不过,别人可以代奏啊。”晏殊看着范仲淹,“你可以给他代奏嘛!”
“好!那学生就给他代奏。”其实范仲淹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来试探晏殊的态度而已。如果晏殊也支持他这么做,那事情就显得名正言顺一些,如果晏殊反对,贸然给人代奏就显得有些越俎代庖,甚至会因此给晏殊留下不好的印象。
回到应天书院,范仲淹马上写了一份《代人奏乞王洙充南京讲书状》上奏朝廷,他在奏折中充分地摆道理、说事实,将王洙的才能和对应天书院的贡献一一道来,同时将王洙调任偏远之地任职是对朝廷造成人才浪费的事实说得有理有据、合情合理,最后恳请朝廷能够将王洙留在应天书院。
不久,奏章很快获地朝廷批准,王洙不用调任富川县,而是继续留在应天书院。
书院的名气越来越大,范仲淹严谨治学、敢于革新的精神以及忧国忧民、胸怀天下的言行享誉全国,很多学子和访客都慕名而来。有一天午后,书院门口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秀才,点名要找范仲淹。见到范仲淹,他开口便说:“都说范大人是个菩萨心肠,本人特意来试试大人的道行。”
范仲淹已在应天书院见过前来造访的各色人等,因此对此人有些怪异的言行并不觉得奇怪。他只是微微笑道:“请问有何指教?”
“哪敢指教?你看我这身衣裳就不是来指教的,而是来求助的。”别看秀才衣着破烂,却气度不凡,骨子里还透出一股傲气。有阅历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饱读诗书却科场失利、怀才不遇,甚至对现实社会心怀不满的才子。
范仲淹不动声色地问:“你需要我提供什么帮助?”
秀才却高昂着头颅,傲慢地说:“你得先答应我是否愿意帮助,我才告诉你,否则既耽误你的时辰,也浪费我的口舌。”
范仲淹心里说:“嘿,口气倒不小。”嘴上却说:“只要是合情合理合法的要求,只要是本人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会尽力而为。”
秀才这才拱手作揖道:“晋州平阳穷秀才孙复,字明复,自幼家庭贫困,父亲早亡。虽饱读六经,力学不辍,却时运不济,屡试屡败。而今已三十有六,仍一事无成。然而既要奉养老母,又想继续读书,以求以后图个进士及第。无奈家中已一贫如洗,身无分文,只能出门谋生。本人听闻范大人古道热肠,助人为乐,便特意前来求助,希望大人能够伸出援手,帮助本人渡过难关。”
范仲淹推心置腹地说:“我可以给些钱资助你,但像你目前这个情况,恐怕不是杯水车薪就能解决问题的。我觉得你可能更应该谋一份正当的职业,半工半读会更好些。”
“我也是这么想的,”孙复说,“如果有一份稳定的收入,能够养活我自己和母亲,我就可以安心读书了。可是去哪儿找这样的事情呢?”
范仲淹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可以给你在咱们书院谋一份职,收入虽然不算高,但足以养活你们母子俩。关键是你可以在书院读书。你看如何?”
“那真是太感谢大人了!”孙复马上鞠躬道,“大人的大恩大德,在下将永远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孙复此时的谦卑,跟先前的孤傲简直判若两人。
见此情景的范仲淹唏嘘不已,感慨万千:虽然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再大的才子,也抵挡不住贫困的折磨。因为贫困,多少才华横溢之人不能读书,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甚至连进京赶考的路费都没有。
想到这些,再看看眼前衣衫褴褛的孙复,范仲淹突然感觉鼻子酸酸的。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送人玫瑰,手有余香。虽然自己也俸禄微薄,要养家糊口,但还是要尽力去帮助别人,能帮一个是一个。特别是这种有才华的穷书生,他们可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呀!就是因为贫困,他们常常食不果腹,连最起码的温饱都无法解决,谈何报效国家、为民谋福?自己伸手帮助他们,不仅仅是在帮助他们个体,这也是为国效力、为君分忧呀!因为在这些穷书生当中,谁又敢说没有王佐之才呢?endprint
这么想着,范仲淹为自己一向以来喜欢帮助别人而甚感欣慰,他对孙复说:“你跟我来吧。”
范仲淹把孙复带到自己在应天书院的住处,找了几件自己穿的衣服给孙复,又从床底下的木箱里翻出一些碎银子给他。
孙复收下衣服,却死活不肯要银子,推辞着说:“大人使不得!您答应给我谋职,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怎么还能要您的银子呢?”
“这些银子我不是给你的,是给你母亲的!”范仲淹不由分说地把银子塞进孙复的口袋里,“出门在外,别让家中老母牵挂。你马上把这些钱寄回去,告诉母亲你已经谋到稳定职业,半工半读,让他静候你金榜题名的佳音。”
孙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大人的大恩大德,在下无以报答啊!”
范仲淹扶起孙复:“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我都是读书人,相互帮助是应该的。”
起身后的孙复依然拱手不止:“在下要不是遇到大人,在下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因为在下除了能读书写字之外,手无缚鸡之力,更无一技之长……要不是走投无路,在下也不会来打扰大人的。”
“能读书写字还不是本事么?”范仲淹说,“就算不能考上进士又如何?身为孔孟门徒、圣贤弟子,你开馆授业也是为国效力、为君分忧、为民谋福啊!”
孙复说:“大人说得对,身为圣贤弟子,就要志在圣贤,为国效力,为民谋福,而不是为了贪图一己私利。我孙复今日当着大人的面发誓:日后如果我能进士及第,出仕为官,我一定要做一个廉洁奉公、勤政为民的好官。如果屡试不第,没有做官的命,我就照大人所说的,去开馆授业当老师去。”
范仲淹幫助孙复在书院中谋了一份职,月俸可维持孙复及其母亲的生活开支。志存高远的孙复从此便不再为生活问题而担忧,他在应天书院中废寝忘食地发奋苦读,学问日渐长进,最终成为著名的“宋初三先生”之一,成就了一代名儒。
除了孙复外,范仲淹还主动联络和帮助过许多著名的学者,如倡导天人合一,主张知行合一的北宋理学先驱、思想家、教育家胡瑗:北宋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李觏;北宋思想家和理学先驱石介;以及留下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无不知则无知,有不知则有知。”等名言的北宋哲学家、理学先驱张载等人。
范仲淹要么聘请他们到应天书院以及自己任职的辖区内主持教育工作,要么大力举荐他们出任朝廷学官,扶持他们走上仕途,或是指点他们如何读书治学,如何为人处世,走上问道圣贤之路。那些经过他帮助、指点和影响过的人,要么入朝为官,成为了廉洁奉公的官员,要么成为名震一时的学者名流,为国家的教育事业做出了卓越贡献。
这些当然都是后话。
天圣五年(1027年),范仲淹的次子范纯仁出生。
添丁让范仲淹这个下层官员的家庭喜忧参半,百感交集。喜的是中年得子、年近四十的他再次当爹,小家伙的来临给这个原本平淡无奇的家庭带来了些许欢乐;忧的是官职卑微的他收入微薄,还要常常扶贫济困,帮助他人,清贫的日子从此将更为捉襟见肘。
但是不管生活如何艰难,日子还得继续。
只要心怀希望,前路就会洒满阳光。
范仲淹常常在心里这样鼓励自己。
(未完待续)(连载16)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