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下午茶是什么?下午茶是短时旅行。是现实生活的离岛。是通风良好的密室。一个人喝下午茶是清静和喘息,两个人喝下午茶代表倾诉和倾听。
喝下午茶的人,他们在这里,但他们又不在这里,他们在短时旅行中,在离岛上,在密室里——以喝下午茶为名义,现实和日常被他们轻轻地脱了下来,那件带着匆忙、局促和烟火气的外套就留在了门口。谁不知道呢?在上海,钱易求,闲难得。因此喝下午茶的人,看上去,总是多了一些从容的贵气,或者无欲无求的仙气。
比如此刻在港湾酒店喝下午茶的两个女子:杜蔻和卢妙妙。
港湾酒店的讲究,和那些巴洛克、洛可可风格的华丽色彩和繁复线条的讲究不同,这里的一切是收着来的。收敛自然是张扬的反面,和装模作样也有区别:装模作样是本色并非如此,或者只有三四分偏要装出个八九分,而收敛是因为拥有得足够,反而不想刻意显露。收敛着流露出来的讲究,往往给人印象更深,因为这不是装扮成讲究的样子,也不是表面还算是讲究,而是:一眼看上去,这就是真正的、沉静的讲究,坐下来定睛细看,更多的细节蜂拥而至,支持你最初的判断。这个隐秘的过程,这还真是令人愉快呢。那些第一次到港湾的客人,坐下来,一边用湿巾擦着手,一边环顾四周,然后发出不知是满意还是释然的一声叹息,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
港湾的色调是和谐而雅致的,主色调是略带灰调的豆绿色和白色,正好用来衬托桌子上的来自丹麦的皇家哥本哈根或者来自芬兰的阿拉比亚花卉杯碟——春、夏、秋,这一带的街道上鲜花、绿树、各种商店的装饰足够鲜亮和热闹,所以皇家哥本哈根白底蓝纹的杯碟能让人更快静下心来,开始松弛地享受这里的一切;而到了冬天——上海著名阴冷的冬天,就真的必须用花卉图案来温暖眼眸和提振情绪了,而阿拉比亚花卉系列宝石般的色彩和毫不造作的艺术感,就是一个美妙的选择。虽然更大牌的英国货韦治伍德(Wedgwood)和日本的则武(NORITAKE)的花卉系列也美丽得无可挑剔,但是对上海人来说,前者太熟悉了,也太过著名,有时候也似乎不够让人放松;后者的产地太近了,“日本”两个字容易限制了想象,所以,芬兰更好,足够遥远,足够陌生,可以唤起更多的遐想。而且冬天比上海寒冷得多的芬兰,开在那里的鲜花也更加令人感动和唤起喜悦,所以,上海冬天的下午茶需要来自芬兰的阿拉比亚花卉系列。像港湾这样的五星级酒店,并不一定需要用“只用一个国家的一个名牌的器具”来吹嘘自己——许多事情,都是虚荣心把事情弄复杂的,没有虚荣心,事情就很简单。所以,港湾的下午茶就平心静气地用了两个国家的两个瓷器品牌,好就是好,为什么不呢?
保养得很好的刀叉,是银色的,用非常挺括的豆绿色餐巾包着,打开之后那柔和的光泽,会给餐桌增添一点点有身世感的奢华,但丝毫不影响总体的克制和含蓄。
当然,除了柔和雅致的色调,还需要合适的光线来衬托,这里的光线是令人愉快的,让人觉得眼前的世界是悦目而清新的,由于精准的设计和座位的摆放,灯光和阳光绝不可能对任何一个座位上的客人带来刺眼的麻烦,只会不动声色而非常友好地衬托来宾的服饰和女宾修饰过的妆容。这也符合“港湾”的本来意义:不需要挑动情绪,而只是令人安心,让人感到可以长长呼出一口气的那种松弛。对,在港湾,一切讲究都只是为了松弛。
杜蔻和卢妙妙,本来就只有两个闺蜜,没有男性和长辈在,到了这样的环境里,就格外松弛和自在了。二十几岁、长得不错的女孩子,用心打扮过了,自在而轻松,那就很好看了。
不要一说女性好看,就想到红玫瑰和白玫瑰。杜蔻的美还到不了红玫瑰那么浓烈和深邃,她更像一朵粉玫瑰,不过这朵粉玫瑰不是普通的温温吞吞的粉,而是一种叫“苏醒”的玫瑰,特别浓的艳桃粉、甜美得令人振奋、忍不住嘴角上扬的那种。而卢妙妙也不像纯白玫瑰那么绝对,她更像一种叫“小白兔”的白玫瑰,白色里面带着一些绝不突兀的淡黄色,花瓣像旋涡,旋涡中心还透出若有若无的粉红色,是一种有微妙的波动的白色。一朵红玫瑰和一朵白玫瑰,插在一起注定是不和谐的,但是一朵甜美的艳桃粉玫瑰和一朵有微妙变化的白玫瑰,她们在一起,就不但和谐,而且悦目,而且让两朵玫瑰都比原来更好看了。
当然,没有两个女子会真正相同。上海是中国女性最被厚待的城市,被厚待的人比较自我,比较舒展,上海的女子就更不会相同了,哪怕是闺蜜也是如此。谈得来,但两个人完全不一样。比如杜蔻和卢妙妙,她们经常一起到港湾来喝下午茶,说明她们都是单身,消费习惯也是合拍的,但一坐下来从口味到作派都不一样。
此刻杜蔻正一边把司康饼掰成两半,一边对卢妙妙说:“你看这些司康饼,腰中间这样裂开来,看了特别有食欲。”
卢妙妙说:“照下午茶的规矩,应该先吃最下面一层咸的,然后吃甜的,你这样吃不对。”
杜蔻说:“规矩是那么说,可是司康饼是刚出炉的,热着才好吃,得优先吃呀。反正三明治什么的,都是凉的,我还是先热后凉吧。” 她把抹好了港湾自制的草莓酱和康沃尔浓缩奶油的司康饼放进嘴里,然后闭上眼睛,露出了“人生至此,别无所求”的表情。
“你這么个吃法,还说要减肥。”卢妙妙说。
杜蔻转移话题:“这杯子真是精致呀!你看杯沿这里的蓝色花纹,像蕾丝一样。”
也许是潜意识里都要准备嫁妆,年轻女性往往喜欢瓷器。她们两个人都很喜欢瓷器,都是杯子控。但卢妙妙最喜欢苏西·库珀的“黑色水果”,外面是黑色的图案,笔触纤细的苹果、桃子、葡萄,杯子内侧却满满的都是浓烈的颜色。杜蔻随和,对港湾的所有杯具都赞不绝口,但是她最最喜欢这里没有的皇家阿尔伯特的“老镇玫瑰”。卢妙妙笑她:“就是那种红黄粉三色玫瑰,还有金边的?好像有点通俗。”杜蔻说:“对呀,我喜欢。”“苏西·库珀更艺术,有情节性。”杜蔻笑了起来,“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是喜欢彩色玫瑰加金边,看了直接让我开心的那种调调。”“你这个傻白羊!”卢妙妙伸手过来把一点奶油抹到杜蔻鼻子上。
卢妙妙和杜蔻是大学同学,但是硕士阶段两个人不同学校也不同专业,杜蔻读了金融专业,然后就工作了,在公司里是很受重视的后起之秀,現在已经是财务总监了。卢妙妙在一所著名的大学读了文艺学专业,后来又考了博士。卢妙妙不怕考试和论文,而且她心气高,似乎不愿意仅仅找一个普通的工作就急急地进入大学以外的世界。她说:“我还没想好,自己适合什么。”当然,这首先是因为她家里不缺钱。虽说作为独生子女,父母早早就准备了将来结婚的房子不算稀罕,但是如果这套房子是步行就可以到复兴公园和淮海路的地段,加上是面积绝不局促的二室二厅加阳台,那还是会令人惊叹和艳羡的。卢妙妙大学毕业的时候,就已经拥有了这样一套房子。当然,现在她和父母住,那套属于她的房子租出去了,每个月的房租供卢妙妙一个人开销,这样一来,她比许多同龄人都阔绰。
如果说杜蔻是因为长得好和工作好而有资格挺胸抬头的话,卢妙妙的家世好就成了她的最大加分项,加上她也长得不错,所以她甚至都不需要好工作和男朋友来支撑自信。杜蔻的心是定的,卢妙妙的心是更定的——绝大多数上海人会想:这小姑娘,命好。别人要奋斗一辈子的房子,她还没工作就已经有了。如果说,人生真的有起跑线的话,生在这样的家庭,才是赢在起跑线上吧。
八卦是下午茶不能缺少的,比奶和糖更不可缺少。
“告诉你呀,黄教授已经向妻子提出离婚,而且搬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住了。”卢妙妙说。
黄教授是她的博士导师,和比卢妙妙高一级的师姐传出绯闻。
杜蔻问:“哇,劲爆。是因为你师姐吗?”
卢妙妙说:“不清楚。”
杜蔻问:“你师姐那边有什么动静?”
“看不出。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心里藏不住事情,都挂脸上啊?”
“这个教授应该不缺钱啊,为什么要住办公室,不另外租房子住?”
卢妙妙说:“我起初也不明白,后来想,大概是为了避嫌。”
“避什么嫌?”
“他在外面租房子住,人家容易怀疑他确实另结新欢,对他的个人形象不利,对离婚分割财产也不利,现在住在走廊上二十四小时有摄像监控的办公室,可以自证清白。”
“哇,不愧是教授,这头脑!”杜蔻说。
又啜了一口杯子中的“非洲甘露”红茶,杜蔻说:“如果他真是为了你师姐,那还真是挺感人的。”
“什么感人?也许就是一个男人到了五十岁,在婚姻里闷得快死了,自我拯救的一次挣扎吧?即使有一个女人出现,也不过是被他拉来当挡箭牌的。你不会相信这是什么爱情吧?”
卢妙妙的双唇拉出发“嘁”的形状,但并没有把这个表示不屑的音发出来。
杜蔻的兴趣很快转移了:“唉,你说,到底有没有爱情这回事啊?那天我看到一句话,说,爱情就像传说中的鬼魂,大家都在传,但其实大家都没遇见过。”
卢妙妙停了一会儿,开始端详眼前的皇家哥本哈根,欣赏了一会儿上面纤细而清爽的蓝色纹样,然后她连碟子一起端起来,稳稳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她选的红茶,然后说:“那要看你怎么定义爱情了。”
今天她选了“迪尔玛爱之跃”,却没有感觉到比平时常喝的大吉岭好。其实港湾的侍者每次臂弯上托着分成五个格子的透明小抽屉让她们选红茶,她总是说不出到底更喜欢哪一款,她一纠结,就总是杜蔻先选,然后她就在其他四款里面选一款——她不甘心和杜蔻选同一种。她想下一次应该自己先选,这样就可以在五款里面任意选择了。可到了下一次,她刚在思考,杜蔻就随便点了一款,于是又被杜蔻抢了先。跨年的那次,她终于先开了口,点了杜蔻上次点的TWG圣诞红茶,谁知道杜蔻居然满脸笑容地对侍者说:“托马斯,请你给我推荐一款。”而那个制服笔挺的侍者,因为杜蔻叫出了他的名字,也用明显超出职业需要的灿烂笑容回答她:“您要不要试试这款约克郡金牌红茶?有很好的麦芽香,建议您调成奶茶来喝。”
那杯加了温热牛奶的约克郡金牌红茶,杜蔻喝了一口就一脸惊喜,特地把托马斯叫过来,说:“真的特别好喝!谢谢你呀,托马斯!”再说下大天来,也就是一杯奶茶,杜蔻的反应也是够夸张的。卢妙妙觉得杜蔻这样做,有点哗众取宠,也许还包含了对自己的巧妙反击。她还觉得这里的侍者们似乎都对杜蔻更殷勤,杜蔻也享受得理所当然。是因为杜蔻更漂亮吗?但是也找不到明显的证据,有时候,侍者过来添茶,又是先给卢妙妙斟,而杜蔻在一旁依然是兴高采烈的。这时候,连卢妙妙自己也觉得杜蔻是没有心眼的,而这个叫卢妙妙的女孩子多心了。
性格也许真的和星座有关系。杜蔻是三月底出生的,是白羊座,白羊座就是比较没心眼,性子急,说好听是单纯而干脆,说得不好听就是冒失幼稚。而卢妙妙是五月下旬,是双子座,说得好听是聪明过人、智慧和感性并重,说得不好听呢,就是——双重人格。
她们两个同岁,都是27岁,马上要迎来28周岁的生日。对大多数女性而言,对年龄所代表的时间和机会的流逝,总是敏感的。连一向嘻嘻哈哈的杜蔻和气定神闲的卢妙妙,也不能完全例外。
有一种说法,所谓的妙龄女郎,18岁到28岁,就是这十年。可是,身在其中的人,感受就不太一样。学业的压力,即使进了大学也没有缓解太多,况且还要考研究生,所以18岁到22岁,仍然是辛苦读书的日子,然后就算一口气不歇就读研,三年后毕业,也已经25岁了。如果工作,27岁时基本上刚刚站稳脚跟;如果读博士,则还没有毕业,还在写折磨人的毕业论文……所谓的人生,好像都还没有真正开始,却突然就被宣布:最好的时间即将过去。这太突然了,而且也太不公平了。
最郁闷的是,在人们绝对合理的想象里,会像一阵雨一样,自然而然从天而降的男朋友,没有出现。根本没有。天空非常晴朗,连朵云都没有。
居然马上就28岁了。
上海的冬天和早春是难熬的,难熬得很著名。江南无孔不入的阴湿使温度计上并不惊人的气温变得很冷,冷得很深刻,只要在室外,整个人就像浸在冷水里,潮濕的寒意钻入毛孔、肌肤和骨缝。那确实是不好受,尤其是对苗条清瘦、腰肢像柳条儿一样的女郎们。在这种天气里,港湾是杜蔻她们名副其实的温暖的港湾,外面令人膝盖发酸、头皮发麻的阴冷潮湿,对比之下,这的里温暖和舒适让她们感受到每一个毛孔都打开、每一丝头发都顺滑。现在,港湾酒店的门童和服务生大部分都和她们认识了。
与阴冷潮湿的拖沓不同,上海春天的到来是有点戏剧化的。每一年的三月中下旬,总会有那么两三天,突然就有了“春天来了”的感觉:天空好像被擦拭过的淡蓝色玻璃,在玻璃那边,好像有无数天使在飞翔在笑,无数的铃铛在摇响,笑声、铃铛声和阳光一起从白色云朵的边缘滑落下来,唤醒了人们的五感,突然发现花都开了:迎春、连翘、郁金香、垂丝海棠、李花、梨花、杏花、樱花、碧桃、紫叶李、美人梅……人们打招呼和寒暄的内容也变了:“今朝暖热来!”“就是呀,花都开了!”“门口头的樱花看到了吗?”“看到了,从楼上看下去还要好看!”冬天的单一和寒冷一扫而空,整个界面唰地一下子切换,南风、暖阳、绿叶、鲜花,有些突如其来的,以至于人们惊讶得忘记了这是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一直盼望着的变化。
杜蔻的生日是3月28日,那天恰好就是这样的好天气。她们两个人心情都很好。杜蔻从公司里调休了一天,卢妙妙已经是写论文阶段,也没有课,就十点半去了鼎泰丰吃小笼包,然后去逛街,随便买了一些化妆品——她们大部分日用品都会网购,唯有化妆品还是到丝芙兰或者百货公司的一楼买,然后到港湾喝下午茶。到了港湾坐下来,卢妙妙才拿出送给杜蔻的礼物:一条玫瑰金白贝母的四叶草锁骨链,四叶草是代表幸运的。杜蔻兴奋地马上挂上了,说:“太喜欢了!妙妙,你要是男的,我就嫁给你!今天我请客!”除了惯常的下午茶,她还坚持要了两份蛋糕,一份黑森林给卢妙妙,一份重乳酪给自己。平时杜蔻很少吃蛋糕,要控制体重,不像绝对轻盈的卢妙妙,还经常吃甜品,但今天过生日,自然要放任一下。
她们碰了一下茶杯,“蔻蔻,生日快乐!你有什么心愿?”杜蔻说:“我希望,父母身体健康,我自己工作顺利。”“感情呢?”杜蔻笑了:“这事想了没用。”卢妙妙说:“想想也不收税呀。”杜蔻想了几分钟,说:“我不想谈很多次恋爱,太折腾,我希望有个对的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终身大事一下子搞定,三十岁以前生个小孩子,然后两个人恩爱一辈子。”卢妙妙说:“你!”两个人都笑了。
杜蔻非常享受地吃完了现做的重乳酪蛋糕,连碟子里的蛋糕渣都费力地用小勺刮起来吃掉了。卢妙妙说:“看你这个样子真可怜,我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再叫一块来吧。”杜蔻说:“那不行!吃完这么一块,已经有点负罪感了。对了,我要到外面花园里走走,消化一下。不然,不等生日过完,我就胖两斤了。”卢妙妙笑着说:“你去吧。顺便看看,说不定那个对的人就在门口等着你呢。”杜蔻说:“说不定哦,你等我一会儿,我去走个十分钟。”她笑着把餐巾往椅子上一放,就出去了。
港湾的正门由中间的旋转门和一左一右两个拉门组成。一左一右的两个拉门里侧,各站一个门童。中间那个旋转门是古董,据说有将近一百年的历史。现在这个古董门不仅仅在审美层面上增添复古感觉,实用层面也有意义:需要处处和别人保持肢体距离和不愿意应对门童的问候的人可以从那里进出。今天的门童有一个是认识的,他叫布拉德,杜蔻往他这侧的门走,布拉德笑着打招呼说:“杜小姐,下午好!”因为是熟人,杜蔻实话实说:“刚吃了一块蛋糕,我出去走一圈,消消食,再回来喝茶。”布拉德拉开门,笑道:“请。”杜蔻在花园里边赏花边散步了一会儿,重新进门的时候,布拉德说:“这么好的天气,最适合散步。”这本来是一句职业性的寒暄,可是刚被春光熏染的杜蔻认真起来了:“这种天气,最适合的,不是散步,是谈恋爱。呜,除了谈恋爱,干什么都是浪费时间!”这时中间的旋转门里,与杜蔻同步地转进来了一个男人,穿着一件白衬衫、小麦肤色的男人。因为杜蔻面朝着布拉德,所以他走过去,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杜蔻的一半是陶醉一半是惆怅的脸,眼睛里有笑意一闪而过。而杜蔻,自顾自往前走,没有注意到他。
杜蔻回到座位,卢妙妙问:“碰到帅哥了吗?”杜蔻笑了起来:“理想可以照进现实,童话不会在日常生活中上演。”卢妙妙说:“谁说童话啦?就是想遇到一个帅的,纯粹看了高兴高兴。”杜蔻说:“你别说,布拉德就挺帅的。港湾的人都挺帅的。”
仿佛为了证明杜蔻的话,这时候大堂领班向她们走过来,他身高一米八以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合身的制服衬出了他的宽肩和胸肌,他以经过职业训练的英挺姿态走到她们面前,先含笑说一声:“两位,打扰一下。”然后以更深一点的笑意转向杜蔻:“这位女士,有人让我把这盒巧克力转交给您。”杜蔻和卢妙妙这时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了一个有蝴蝶结的小盒。杜蔻和卢妙妙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杜蔻说:“您认错人了吧?”“不,那位先生说的就是您——穿白色连衣裙、长直发、刚才出去过的年轻女士。”领班一边说,一边用眼光在杜蔻身上逐项确认。杜蔻和卢妙妙领会了他的淡幽默,都笑了起来。杜蔻说:“是吗?那好,谢谢啊。”她接过来,看见盒子上有一张即时贴,上面写着:“春天快乐!一个陌生人。”卢妙妙问:“这个陌生人是谁啊?”领班的脸上露出了“你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但是我无可奉告”的微笑。
杜蔻起身去问布拉德。布拉德说:“就是刚才在门口你碰见的那个,穿白衬衫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见。他是我们的住店客人,他刚才从外面回来,正好遇见了你。”杜蔻说:“你确定他是送给我的?”布拉德说:“是的,喏,他就在那边买了这盒歌蒂梵巧克力,交给了我,我走不开,让领班给你送过去的,是我在咖啡厅外面把你的位置指给领班的。”“他为什么送我巧克力?”布拉德笑了,说:“你自己问问他?”杜蔻说:“怎么问得到?”布拉德说:“他是新加坡人,华裔。每次来上海,都住我们酒店,他对人都很nice的,我都有他微信。”杜蔻说:“要不,我加一下他的微信,谢谢人家一声?哦,是不是不太方便?你也不好去问他的吧?”布拉德看着手机,微笑起来:“方便的。他回复我了,加微信没问题。”
杜蔻回到座位,卢妙妙说:“去了那么久,问清楚了吗?”杜蔻说:“是我刚才在门口碰见的一个人,我正在加他微信,啊,加上了!我该说什么?”卢妙妙说:“你干吗这么紧张?”杜蔻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没见过世面,没有遇到过陌生人给我送巧克力呀,而且正好是我的生日,就有点奇迹出现的感觉,我有点小激动。”
卢妙妙心想:说谁没有见过世面?陌生人送巧克力,我也没有遇到过呀。
杜蔻一边在手机上按键一边念出来:“巧克力收到了,谢谢您。”
卢妙妙漫不经心地问:“他说什么?”
“他说:不用客气。”
卢妙妙说:“问问他为什么送你巧克力?”
杜蔻说:“我也想知道。”
一分钟以后,杜蔻看着手机,眼睛亮了:“他回答:就是给彼此增添一点春天的快乐。妙妙,你说这人怎么这么有意思?”
卢妙妙捧场地笑了一下,但是她知道杜蔻根本没有注意到。
过了一会儿,杜蔻的表情暗了下来。卢妙妙还没问,她自己说:“我大概说错话了,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就和他说:要不要见个面,认识一下?然后他就不回答了。其实我就是想证实在我生日送我巧克力的是一个帅哥,我没什么意思,但是把他吓着了,呜呜呜,我真是个傻白羊!”
卢妙妙说:“不是我说你,都28岁了,从今以后,也要矜持一点、成熟一点了。”
杜蔻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呀!我是白羊座嘛。不过,我怎么觉得,对你来说,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考试,所以你早早就放弃幻想,全力备战?”
卢妙妙说:“那你觉得人生是什么?”
杜蔻说:“我觉得,嗯,我想想怎么说哦,人生……是旅行吧。会遇到各种天气,各种不同的旅伴,各种美妙的风景,还有很多想不到的事情。”
她边说边把巧克力拆开了,是非常精致的金色方形盒子,打开一看,只有九颗,一颗一款,形状和颜色各不相同,看上去很是诱人。杜蔻把盒子递过来:“来一颗?”卢妙妙说:“不吃了,吃过蛋糕,再吃巧克力,晚上就得跑步了,我才懒得跑。”杜蔻就把巧克力放在一边,刚才的插曲似乎就过去了,两个人继续享用下午茶。
茶壶又续了两次水之后,杜蔻看了一眼手机,突然站了起来,说:“你等我一小会儿,我走开一下。”
不到十分钟,她回来了,脸有点泛红,眼睛特别闪亮,不知为什么呼吸有点不均匀。卢妙妙问:“干吗去了?”
“他刚才回复我了,我到那边的FENDI专卖店门口,和他见了一下。”
“啊?你居然真的和他见面了?你真胆大。”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看一眼。”
“那么你看到了,他什么样子?”
“挺年轻的,长得浓眉大眼的,皮肤有点深,就是那种小麦色的,大概三十五六岁,中文很流利,说话有一点福建或者广东口音。对了,他穿了一件白衬衫,特别合身,一看就是私人定制的。”杜蔻本来想说:“挺帅的。”但是怕卢妙妙嘲笑,就忍住了。
卢妙妙脸上和语气里都是怀疑:“那,他是干什么的?”
杜蔻看着手里的名片说:“我们交换了名片的。他说他们公司什么都做,这上面写的头衔……他是总监。”
卢妙妙说:“总监?这年头总监就是打酱油的。一个公司里面负责吸尘倒垃圾的,都可以叫内务总监;厨房做菜的可以叫膳食总监。”
“可是他看上去不像打酱油的人,而且他看上去特别可信,态度也很自然。他说前面他加完微信以后就午睡了,所以没有及时回复我的微信。你看,他都没有想要和我认识,那盒巧克力真的就是毫无目的、随便送送的。”
卢妙妙心想:这种欲擒故纵的小伎俩,现在还有人用吗?不想认识你,干吗送巧克力啊?
杜蔻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说:“一眼看上去,他就给人一种很诚实的感觉,像出身好人家,从小没有撒过一句谎的那种人。然后我就对他说:今天正好是我生日,意外的礼物让我很开心。他说:这多好。我说:所以我要当面谢谢你。你猜他说什么?”
卢妙妙说:“还能说什么?‘不用谢呗。”
杜蔻笑了,“我也以為他会这样说,但是人家说的是:‘何足挂齿。”
卢妙妙说:“你脸红什么?”
杜蔻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这样说的时候,那个笑容、那个样子,特别好看,我突然觉得有点心跳,膝盖都发软了,我就赶快逃回来了。”
“你没见过男人啊?”这句话卢妙妙忍不住,说了出来。
“真的好奇怪,刚才我的感觉,就像从来没有见过男人一样。”
有一片安静突然降临。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似乎更专心地喝起茶来了。
港湾毕竟是港湾,一切都是对的,下午茶也经得起挑剔。天气暖和了,她们眼前的杯碟马上换成了皇家哥本哈根的“蓝元素”系列,说不出的细致、宁静和纯粹。
今天杜蔻请客,所以她做主,在任选的五种红茶和五种咖啡之外,另外付钱点了TWG生日快乐茶,“两个人都喝这个!生日嘛!”杜蔻说。这种红茶加了很浓的甜红莓和香草香,香得很甜蜜很直白,有几分像杜蔻的模样和性格。卢妙妙觉得这种加香的红茶不太自然,尤其到了现在,它的回味,令卢妙妙轻微地打了一个寒战。
卢妙妙没有想到,一个月以后,这个人会再次出现在她们的谈话中,而且开始有名有姓。他叫言家和。
“你们还真的来往了?不会吧?”
杜蔻没有接住卢妙妙语气里的质疑和不理解,说:“就是就是,我也完全没想到呀!那天晚上,我在公司开会,七点了,我也没吃饭,饿着呢。突然他在微信里冒出来,说他在上海,问我有没有时间一起吃晚饭?我吓了一跳,哪有这种当天约人的?就问他明天行不行?他说明天要去杭州,只有今天晚上有空。我就说我在开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他就说:那你忙,下次吧。我想,那也没办法,是你自己当天抓人,吃不成也不能怪我。可是,几分钟以后,我突然想起了上次他因为午睡没及时回我微信的事情,我不想让他有误会,就又对他说:我应该略尽地主之谊,但我现在在开会,如果他能等我的话,那么我可以请他吃饭。反正我也还没有吃晚饭呢。”
“你这样子……不尴不尬的,有点傻。”卢妙妙说。
杜蔻说:“我也觉得有点尴尬,但是他说:如果我请,他等到几点都乐意。还马上加上一句:你安心开会,不要分心。”
“然后你们几点吃上饭的?”
“有点惨,九点。”
“吃了什么?”
“他想吃上海菜,我本来想在环茂的老吉士请他的,老吉士的菜我们吃过的,味道赞的,对吧,但是老吉士九点就打烊了。我只好在南昌路找了一家小餐厅请他,我也知道那种地方环境不够好的,但是只有这种餐厅会营业到十一点。”杜蔻说。
“第一次约会开心吗?”卢妙妙的表情里有一种控制着的东西,像是鄙视,又像是好奇。
“瞎讲有啥讲头?什么约会啊!两个人都饿了,吃了好多东西,可能是因为饿了,觉得小店的味道也很不错,都没怎么顾上多说话。吃完都十点半了,就在餐厅门口各奔东西。”
那顿饭确实不像约会,两个人都有点疲惫,而且都真的饿了,但是反倒挺放松的,两个人都认真地大吃,结果完全不像两个并不熟悉的人第一次一起吃饭,倒像是认识了很多年似的。埋单的时候,杜蔻以为言家和会客气一下,他居然没有,而是说:“谢谢你。这顿饭真的很开心。”说得很认真,于是杜蔻也说:“我也很开心。是我这几年吃得最多的一顿。”他笑了:“我也是。就像是好不容易有人请吃饭,就不顾仪态,吃得特别多。”杜蔻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分别的时候,他坚持让杜蔻先上车,然后说:“今天还有事情,不能送你了,到家了发个微信给我,报个平安。”从后窗看过去,杜蔻看见他用手机对着车尾拍了一张照片,大概是为了记下车牌号。她报平安的时候,他秒回:“好好,放心了。”杜蔻回了一个笑脸,他又秒回:“下次我一定送你回家。晚安。”杜蔻心想:这个人身上有一种混合了自信和诚恳的感觉,他知道只要他愿意,就一定有下次,但是他也直截了当地表现出诚意:愿意在下次付出更多、做得更好。看到“下次”和“一定”,杜蔻心里泛上来足量的安心和淡淡的甜,而且是不需要琢磨、更不会失眠的那种安心,所以她洗漱以后很快就睡着了。
就这样过了半年,言家和每个月来一次上海,每次都会和杜蔻约着一起吃饭、喝茶。现在杜蔻知道了,他和她一样,都更喜欢喝茶而不是咖啡,虽然她喜欢红茶,但是喝了言家和推荐的武夷岩茶,也觉得非常好喝。
杜蔻已经开口闭口“家和”了,卢妙妙说:“叫得这么亲热啊?”杜蔻说:“这事儿挺复杂。我们先喝几口茶,我慢慢说给你听。”
因为言家和叫她“杜小姐”,所以杜蔻本来是叫他“言先生”的,可是言家和说他没有那么德高望重,不敢当。然后杜蔻就说,要不按照现在“满大街都是老师”的通行叫法,叫他言老师?言家和马上说他不能理解这种对“老师”的滥用,他不是杜蔻的老师。杜蔻说那怎么叫?言家和说:起名字就是让人叫的,请对我直呼其名。杜蔻说,好呀,我们上海人其实朋友啊同学啊都是连名带姓叫的。杜蔻就叫他言家和,可是他又抗议道:“我爷爷说,不可以连名带姓叫人家,那样太不客气了,只有在骂人甚至打架的时候才那样叫——某某某,你不是个东西!看我打死你!”他们一起哈哈大笑,笑完了以后,杜蔻就只能叫他“家和”了。杜蔻第一次叫了以后,笑着说:“家和万事兴,你爷爷一定是这个意思。”
言家和笑着说:也许是朴素的心愿更会实现,言家确实和睦,也确实兴旺。言家和所在的公司是他们的家族企业,他爷爷是个华侨,从一家街边小吃店起家,开创了这家公司,起初主要做调味品和药材,后来也做医疗器械、IT和珠宝,现在的董事长是他的父亲,一个大家叫他“言先生”的人。言家和本人,生在新加坡长在新加坡,有一个姐姐,已经结婚,嫁给一个美籍华人,生了二男二女四个孩子,现在是专业主妇。还有一个妹妹,正在英国留学,读艺术史的硕士。所以,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儿子。另外,可能是热带的气候关系吧,他的实际年龄比看上去的要小一些,他才31岁。当然,他还没有结婚。
杜蔻断断续续说出来的这些背景和细节,卢妙妙一点点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心里的疑云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浓重了。这不对头,哪里不对头她说不上来,但是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在这些看似天衣无缝的敘述深处,有什么现在还看不清,但肯定是惊人和危险的。她了解杜蔻,她知道,杜蔻在明,那个男人在暗。他是不是叫言家和不重要,是不是新加坡人也不重要,他对杜蔻有兴趣,这是肯定的。这种兴趣,只有像杜蔻这样的傻白羊才会认为是男人对女人的兴趣,正常人,都会认为是骗子对猎物的兴趣。
一个相貌不俗的单身汉,31岁,来自东南亚,而且不是工薪族,居然是富二代,哦不,富三代。这不是现实版的“霸道总裁爱上我”吗?更美妙的是,这个富三代还是家族企业唯一的继承人。那些关于姐姐妹妹的细节,无非是巧妙地向杜蔻说明这一点罢了,而杜蔻居然会一听就相信,如此智商不在线,让人惊讶当初她怎么考上那所985大学、和卢妙妙成为同学的。
天上掉下个大总裁?而且年轻,而且帅,而且单身,来到了浪漫魔都,然后和一个小白领偶然邂逅,两个人就爱上了。哈哈哈哈哈……卢妙妙心想:这个人,如果是国内的,大概也不是什么一线城市的,他不知道,电视剧里的爱情故事都不会这么编了,因为不敢这么藐视观众的智商。虽然不能确定这个男人的具体目的,但是卢妙妙觉得,肯定有一个巨大的陷阱在杜蔻前方的路上。也许将来某一天,这个鲜衣怒马、锦衣玉食的男人,突然对杜蔻说公司资金突然周转不灵,向杜蔻借一大笔钱,杜蔻一定会和所有“杀猪盘”里的受害者一样,几乎觉得是个表达感情和忠心的大好机会,马上倾其所有、再向亲戚朋友借来一大笔钱来双手奉上。甚至,以杜蔻这样的职位,还可能打开公司的钱袋子,赌上自己的前程和名誉,来解男朋友的燃眉之急。然后,毫无新意的,那个男人就带着这些钱人间蒸发了,而杜蔻会在心碎成渣的同时身败名裂,甚至——进监狱。
另外,这种男人,为了尽快弄到很多的钱,一定同时交着好几个、甚至好几十个这样的女朋友,有的是线上来往的,有的是线下见面的,所谓的“回新加坡”的日子,也许就是去和其他城市的杜蔻们见面去了。卢妙妙突然想:这种人,虽说每次出场都衣冠楚楚,但服装费意外地很省,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不用买新衣服,他们用换“女朋友”来代替换衣服,一套衣服,见十个不同的女人,不就等于十套了?
闺蜜的下午茶,突然就变了味道。原本轻松的一次旅行,突然这两个人发现自己置身山尖,四周云雾缭绕。杜蔻看到的是优美诗意和浪漫氛围,卢妙妙却有一种直觉:危险!前方很可能是悬崖。但是,这一点杜蔻完全想不到,而且因为想不到,也就听不进去。现在的局面就变成:卢妙妙眼看着杜蔻不停地赞叹“风景太美了”,然后向悬崖走去。卢妙妙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能说。人生的大部分功课,其实都要自己付学费、自己修的,亲人和朋友出于好意的忠言逆耳,往往也是于事无补,白白断送彼此的感情和关系而已。再说,她在成为一个隐秘的观察者的同时,暗暗地,心里有一种胜券在握的优越感和对自己都难以承认的期待。
诉说和倾听,对女性来说,是重要而且神圣的。这一点,男女显出很大的差别。女性好友之间,交流个人生活和内心感情的程度,常常令男性惊叹或者引起排斥。“你们怎么什么都说?”说这种话的男性,经常会很快迎来被排斥的下场。
两个闺蜜之间,一个恋爱了,而另一个没有,她们分享的程度,在某个阶段几乎是三个人在谈这场恋爱。这个男性,如果不能同时获得“女友的闺蜜”的好感和信任,那么这场恋爱就会像上海冬天的雪一样,下是下了,一到地上就融化了,根本积不起来。
但是,卢妙妙这个闺蜜从把关者暗暗抽身出去成了单纯的观众,这样一来,在杜蔻的脚下,地面温度悄悄发生了变化,于是杜蔻和言家和的进展,就像一场很快就在地面积起来的雪,越来越像一场真正的恋爱——
言家和每次到上海,他都租一辆车,自己接送杜蔻,再也没有让她打过车。杜蔻的结论是:“第一次吃饭以后,他就说要自己送我的,我以为是打车送我呢,没想到是他自己开车送。”卢妙妙看着她满脸的信任和满意,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杜蔻和言家和一起顶着高温去松江看了荷花。她对卢妙妙说:“那天,我突然说起来好几年没有看过荷花了,他就马上开车带我去了。那天最高温度四十度!两个人太阳底下看荷花,看完了浑身衣服都湿透了!我说像两个神经病,你知道他说什么,人家说:人不轻狂枉少年。然后马上飞车回宾馆,洗澡,洗完澡他泡茶给我喝,哎呀,出了那么多汗以后,在24度冷空调里面喝热的牛栏坑肉桂,真的好舒服啊。”杜蔻眯起眼睛,好像那种享受是宿醉,到第二天还没有醒。卢妙妙心想:已经到这个地步了,那就快了。
“妙妙,你知道他这次带了什么来?他居然带了把吉他来,是自己亲手做的吉他哦,他特地带来,是因为他自己写了一首歌,是送给我的歌,他要自弹自唱给我听。他真是和我们平常接触的男人很不一样,他很天真、很单纯,像个大孩子!”杜蔻现在只要说到言家和,表情总是这样甜蜜和膜拜,卢妙妙想:也许,这样被骗一次,也不是完全没有价值?
话虽如此,毕竟这么多年的姐妹,心里放弃了,面子上也不能完全刹车,卢妙妙还是冒险戳了一句:“你弄清楚了,他到底是单身吗?”
杜蔻有点奇怪,眼睛瞪大了说:“是单身呀。我不是老早说过了?当然是单身,不然他追求我干什么?不过他说了,他凡事都自己做主,所以结婚的事情他父母也不催他。”
卢妙妙心里长叹一声:追求你?你倒是想得美。但她觉得自己问过这一句,已经仁至义尽了,从此不但不会再提醒,而且到谜底揭晓、杜蔻大惊失色的时候,内心也不用有任何负担了。
杜蔻也随手给卢妙妙看言家和送给她的礼物:都是口红、香水、丝巾、太阳镜之类的东西。这个卢妙妙早就料到了,所以看了只是淡淡地笑起来,杜蔻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解释说:“他说,都是小礼物,怕我有压力。”卢妙妙问:“那他要你送什么吗?”杜蔻说:“没有,有时候吃饭和喝茶,他会让我买单。”
卢妙妙想:别说,演世家贵公子,还演得挺好。
卢妙妙问:“约会开心吗?”杜蔻叹了一口气,说:“又开心,又不开心。”卢妙妙说:“怎么了?”
杜蔻说:“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就是听他说每句话都觉得很有意思,我说的每句话他都很爱听,我们在一起,真的每分钟都很开心,时间过得特别快。我以前以为这些都是文艺作品里的描写,没想到人家没有骗我们,都是真的,是我自己没有经历过。”
“那怎么又不开心?”
“每次见几天,他又要回国,又要一个月见不到了。在一起的时间永远太短。”
“你完蛋了。”卢妙妙知道,杜蔻不会懂得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是呀,我完蛋了。我那天问他,你是不是会催眠?要不然我怎么会这样。结果他反过来说我对他施了巫术。我说不过他,就打他,结果他说他要召警察来,告我无故殴打外国友人。对啊,我居然忘了,这家伙是外国人。”杜蔻说完笑了起来。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一恋爱就像换了一个人。此刻杜蔻笑起来的样子,更像一朵“苏醒”玫瑰了。
秋天的上海是迷人的。
凉爽的重點,是这个“爽”字。经历了酷暑的人们,格外能体会这一点。清爽、舒适的气温和湿度,宜人而且稳定,让最不爱出门的人们也乐于在室外逗留,叶子开始变黄的法国梧桐林荫下,所有的人都穿上了一年之中最好看的衣服,举止也变得从容和文雅了。带着糖炒栗子、桂花香味的风吹过来,行人的脸上会无缘无故地出现模糊的笑容。
但是港湾的闺蜜下午茶,气氛却像台风将至,气流很乱,气压有点低。这天一坐下来,什么都还没点,杜蔻当头就是一句:“妙妙,我怎么办啊?”
卢妙妙想:终于来了!也只得明知故问:“出什么事了?”
“他向我求婚了!”
“什么?”卢妙妙吃惊不小。求婚?这个出乎意料。这个男人大概是个完美主义的骗子吧,还要演全套吗?看来杜蔻面临的凶险比自己想得还要复杂。一定是有什么,在法律上成为夫妻关系,才能进行的阴险企图。比如,婚后某一天,这个男人突然消失,丢下一大笔债务和一批杀气腾腾的债主给杜蔻。
无底的深渊。要说吗?当然不。一开始不说,现在已经没办法说了。而且,她不是像灰姑娘遇上了王子吗?不是一提到言家和就满脸笑容,连嘴角都是甜蜜、眉梢都是得意吗?如果说破了,绝对不会被领情,只会让她觉得自己少见多怪无中生有,或者直接被认为心理阴暗、想破坏闺蜜的幸运与爱情,因为——妒忌。女孩子之间,不要说真的妒忌,只要有妒忌的影子,那么友谊的小船可是说翻就翻的。卢妙妙才不干这种蠢事。
“那你想和他结婚吗?”
“哎呀妙妙,你明知故问,我想呀!我让他等我几天,其实心里巴不得马上答应。一方面我总归要矜持一点吧,另一方面我总归要和 爸爸妈妈,还有和你商量商量,对吧?对了,我妈妈一直不放心,这几天说要托一个律师,通过这个律师在新加坡的朋友,帮我们查查言家和的底细。我觉得我妈妈真是杯弓蛇影,你说是不是?”
“她是内心拒绝你嫁到外国去,所以找借口吧。”
“你这么看?”
“应该是。如果她是这样的出发点,那么肯定会查出点什么对言家和不利的,这个在心理学上叫鸟笼效应,她先有了一个鸟笼,早晚会找到一只鸟关进去的。”
“那你的意思,是不要去查?”
“如果你连最基本的相信都给不了他,那就不要考虑和他结婚。要考虑结婚,不是已经完全相信他了吗?”
杜蔻说:“我当然是完全相信他的。两个人在一起,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可是妈妈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她说我要是和言家和结婚,那可是孤身一人,嫁到那么远,万一有点什么差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杜蔻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卢妙妙,卢妙妙却看着杯子若有所思。今天杜蔻要了“非洲甘露”,卢妙妙却要了从来不喝的美式咖啡,此刻她发现,黑咖啡真的一点都不好喝,就是苦,很单调很直接。
卢妙妙的语气里似乎也带上了黑咖啡的味道:“这个……好像应该你自己决定吧?”
杜蔻说:“妙妙,我现在心里有点乱,你给拿个主意,我和我妈妈一人一票,她说要查,我说不能查,你来投一票关键票,你说应该去查一下,我就让我妈妈托人去查。你说不要查,我就坚决不许妈妈托人去查。”
年轻女子在说笑和安静的时候,真是完全不同的感觉。秋天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和窗纱照进来,两个女孩子今天都穿了裙子,杜蔻是一件米白色长袖连衣裙,和言家和遇见她的那天差不多的式样,但质地不同,那天的是随意洒脱的亚麻,今天却是看似矜持其实柔弱的真丝。卢妙妙则穿了一件淡灰紫的连衣裙,上半身是简洁的七分袖,下半身有清晰而规整的褶子,含蓄地显出了柔美的线条。不远不近地看过去,有点像某一部艺术电影的场景。
卢妙妙终于开口了。因为想了一会儿,所以声音特别平稳,她说:“不好吧,偷偷查人家这种事情,对方早晚要知道的,那种人家,怎么受得了人家怀疑,肯定要生气的。到时候你进退两难。”
说完这句话,卢妙妙喉头突然有点发干,生怕听到杜蔻反驳:“可是,他要是从头到尾是骗我的,怎么办?”
可是,杜蔻不愧是白羊座,而且是恋爱中的白羊座,她马上如释重负地说:“对,不能查。坚决不许我妈妈胡来。”
卢妙妙也如释重负了。她这么快就作出决定,那么,一切都是她自己选的。
卢妙妙知道自己将来也不需要解释,因为等到真相像石头一样朝杜蔻砸过来,杜蔻肯定头破血流大惊失色地来哭诉,根本想不起来要兴师问罪。万一她居然想起来质问自己,卢妙妙就说:“我那阵子受你影响,也昏了头,居然也相信是什么爱情呀。唉唉,你说丢不丢人啊,一把年纪了,不知道怎么会那样。”
这样想着,卢妙妙露出了微笑,拍了拍杜蔻的脸。杜蔻按住了她的手,“谢谢你,妙妙。你真是我的天使。”
上海的秋天,真是凉爽宜人的。港湾的下午茶,果然是一向讲究的。在这里喝下午茶,就是特别松弛和愉快,怀着某种无须说破的优越感。
想避开人生中所有的惊吓和羞耻,是正常人都会有的愿望。可惜并不那么容易实现,事实上也没有一个港湾可以帮助人完全做到这一点。
杜蔻嫁给了那个人。他真的就叫言家和,是新加坡言氏企业的独生子、唯一继承人。他从未结过婚。他在上海的港湾酒店门口遇到了杜蔻之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他是秋天出生的,所以,当他们在这年冬天结婚的时候,他已经32岁,而杜蔻还是28。
结婚之前,杜蔻和父母受言家的邀请去了一次新加坡,在言家的别墅里住了三个星期。杜蔻的父亲非常喜欢言家和,发现和言家父子有共同爱好——书法,于是相谈甚欢;杜蔻的母亲和言家和全家熟悉了以后,顿时不担心女儿要孤身一人到海外,而是惊叹女儿傻人有傻福了。
言家和送给杜蔻的求婚戒指是一枚3.8克拉的哥伦比亚绿宝石戒指,项链同样是哥伦比亚绿宝石为主石,几乎有6克拉,不同的是群镶了钻石,杜蔻问:“这要多少钱?”言家和说:“说不清楚。这是我们自己家珠宝店的设计师专门为你设计的。我知道你喜欢绿宝石。”杜蔻说:“这种绿,太美了!第一次看见,真的惊呆了。”言家和说:“这两枚绿宝石相当纯净,配得上你。”杜蔻说:“这里和这里,好像有点杂质。”言家和笑了:“哥伦比亚绿宝石里都有矿物包裹体,有一点包裹体很正常,有点杂质反而证明是真的,这样纯净的已经很难得了。”
言家和的父母,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是刻着“言氏”篆体字的一个小箱子,打开一看,里面都是金条,杜蔻吃惊地说:“这——”言家和说:“还好啦,在上海,这些还不够买一套房子。”另外给杜蔻一套南洋珍珠首饰,项链、戒指、耳环,金色的珠子,一颗一颗都又圆又大,杜蔻当场对言家和耳语:“天哪,这套太夸张了,非得等五十岁以后才能戴。”
他们并没有和父母一起住别墅,而是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买了一套复式公寓房子,厨房在一楼,每层各两间起居室、各一厅一卫一浴,外加二楼一个衣帽间。公公婆婆见儿子和儿媳要独立,赶紧派来了调教好了的一个女仆。
杜蔻婚后第二年生下了儿子,言老先生看到孙子,心满意足地将公司交给了言家和,言家和在公司的身份从总监变成了总裁。
假想中的骗局根本不存在,大家族内部的宫斗剧也没有上演,公公婆婆好相处得令人惊奇。婆婆总是说:“做梦也没想到,家和能娶来一个这么漂亮的上海姑娘,他那么老实的一个孩子,没想到运气这么好。”公公则是说:“聪明、温柔、大方,还有学历,能让我儿子安定下来,还给言家生了孙子,这个儿媳妇,天下第一好。”
他们对杜蔻的疼惜和偏宠,到了让杜蔻都經常不好意思的地步,杜蔻偷偷和言家和说:“可能是东南亚的文化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对人真的特别宽容特别热情,不由分说对你好的那种。相比之下,我们上海的好多父母,疼起小孩来都是有保留的,有时候好像还要讲条件,你做到了哪些事情,父母就多疼你一点;做不到,就给你点颜色看看。”言家和笑了起来,“可怜的蔻蔻,难道你是这样长大的?那我这辈子都要对你好,不讲条件。”
孩子一岁半的时候,断了奶,杜蔻对言家和说想回一趟上海。言家和建议把孩子留在新加坡爷爷奶奶身边,再把平时照顾他的保姆也一起安排过去,他们两个人来一趟轻松的上海之行。
令卢妙妙心里很堵的是,两个人想都不想,就住在港湾酒店。本来港湾也是她的港湾,现在完全成了杜蔻和言家和的。而且,港湾见证的是他们的好姻缘的开始,对卢妙妙,见证的是什么呢?
都过了三十岁了,偏偏杜蔻还是傻白羊的脾气,她第一时间就来约卢妙妙喝下午茶,“好想你呀!家和也想见见你,他一直说要感谢你呢!”“谢什么?”“谢谢你在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始终投他的赞成票啊。他说在上海,第一要谢谢港湾酒店,第二就要谢谢你。我对他说,你是守护我的天使……”杜蔻在微信里发了一长串的玫瑰花和爱心。
卢妙妙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骂了声:“没脑子!”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