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渔
康帕内拉在狱中度过了一生,他说
“我的灯是劳动和彻夜不眠的象征
它烧掉的油比你们喝的酒还要多。”
他坐过五十所牢房,受过七次酷刑
只为空想一个没有上帝的乌托邦
以他在死者中的威望,尚且无用
我们这空洞的话语又该说给谁听?
闪电令我存在下去,勒内·夏尔说
“黄金在天空舞蹈,命令我歌唱”
我们是在皱缩的命运中紧握使命的人
黑暗的思想里却没有一粒成熟的种子
不朽的溃败了,聚合的离散了
这廉价的喂养让心灵魇足而亡
我听到有人在风中窃窃私语
那早于我们醒来的人又重新睡去。
今夜,一个人在灯光下写诗
写词语,写结构,写语言内部的黑暗
今夜,一个人在命运里写诗
写泪水,写哀怨,写闪烁其辞的傲慢
今夜,没有一首诗是属于我的
无论我写下多少字,也没有一行
属于诗——诗是自上而下的恩赐
我的才华尽了,现在全是无用的才华
虽然这平庸的部分,已足够我应对生活
人性是永恒的缺失,盈满是自上而下的浇灌
今夜,我只想将人类的语言拆碎打散
在你的注目下写诗,写软弱,写绝望
写对信的渴念。
——《加缪札记》札记
十月十七日,诺奖宣布后,加缪给他
在阿尔及利亚乡下的母亲打了个电话
这令人眩晕的荣耀,让他忧郁和疲惫
让他想起自己的二十岁,“贫穷,赤裸
但也见识了真正的荣耀——我的母亲”。
为了创作,他时常渴望孤独,“孤独不是
悲剧,无法孤独才是”。他见识过完美的
孤独,那是在凌晨一点,某个火车站的
小便间里。他活着就是为了创作,因为
“其他的一切我几乎都失败了”。
人生实难,包括骄傲、色欲和对活着的
厌倦。但什么才是最难的?“学会爱。”
他说,他始终在与自己内心深处那
“西班牙式的孤独”做着斗争,因为
再完美的孤独也无法生产爱,只有羞愧
才是一座完美的心灵小教堂*。
*以上资料皆出自《加缪札记》。
这是心灵痉挛的时刻
这是魔鬼所附赠的礼物
在这需要重新缝合的世界上
所有可供食用的思想都发了霉
那蒸煮着的思想里
放着一颗溺死的头
噩梦也在边境上滋长
并没有一个爱的国度接纳你的流亡
写作这唯一的通行证也将在今夜失效
再没有比内心的罪过更纠缠不休的了
我发现选择不快乐是那么容易
比一篇小说的开头容易多了
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找到不快
因为我随身携带着致命的重负:
自负于自我的傲慢,或者说
我总是不愿意俯身与人交谈
我没有让这个世界满意的能力
大概是我还不够爱这个世界
要是我能爱上这个人间该有多好
要是我能为这一座城的人们
写几首赞美诗,该有多好
要是我的心灵能像一个黄昏后
亮起灯光的农舍该有多好
简朴,宁静,不再期待繁华的居处
所有的繁华里都有一个痛苦的邻居
而在这无助的精神气候里
你总是爱得最慷慨的人
你在我们身上分割黑夜与黎明
你像一道闪电劈开道路,自那伤口里
长出新鲜的生命
仿佛双重的夜色降临
柏油大雨自天空浇下
内心泥泞的轰鸣在催你入眠
催你回到更加虚无的事业上
你早已预感白昼将尽而太阳的
遗赠足够我们度过茫茫黑夜
那躺下来做梦的人有福了
愿你的梦境平静如大水宽阔
无事发生,世界如其所是
词语不再及物,一如心无牵挂
黑暗中突然一束车灯照过来
谁的命运,依然在深夜奔忙?
死亡的面孔总是出奇的一致
你旁观一种人间伦理,一言不发。
一个生活里的好人,总是写得很凶狠
一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显得主流又清纯
一个不信神的人,却在呼唤天使的降临
道路荒芜了,这雾中的事业必将通往
最后的审判,穿过这些相互倾轧的石头
一切都在溃败中,无物幸存
有时你不得不承认,这些踉跄的诗意里
也有某种人生的真相,就如同在那
魍魉的世界里,也有两克拉的灵魂
在夜的顶峰仍然清醒的人们,就不要再睡
在黎明前睡去的人们,将永不会醒来
而出于谦逊,你还不愿成为那先死者
你在内心唱着一支与众不同的歌
他们只看到了洋溢在你面孔上的微笑
尚且不知你内心的坍塌已被恩典填平
在德语的草地上,一个姑娘
包里放著一本袖珍版里尔克
随意翻开一页,哦,玫瑰的风暴……
她脸上绽出微笑,仿佛从内心泛起的
波纹,那是来自诗人温柔的力量
当她合上书页,走进附近的咖啡馆
她心中是否多了一克拉黄金般的喜乐?
而在地的另一端,夜的栏杆刚刚抬起
在一颗孤星的照耀下,你痛苦地蹙着眉
读一首汉语里的风暴:谁此时没有
房屋,就不必建造……他写得多好啊
让你有一种想要入室抢劫的冲动
爱与哀愁,来自同一颗伟大的心灵
将风暴与玫瑰,馈赠给不同的人生
那撞击你心灵的风暴,是你悲哀的使命
那阳光下宁静的玫瑰,是你永恒的梦想
在一阵突然涌来的眼泪中,努力辨认着
这启示的时刻,也是你所热爱的时刻:
宁静,如同齐声祈祷后突然停下的宁静
风暴,如同小巷中的一盏灯突然亮了
那无声的音乐在你心中轰响。
一直以来,我都是个不发光的结晶体
那爱我的人,站在阴影里,为我取暖
一直以来,我这颗深陷在泥泞中的心啊
不断地为热情的火焰制造着冰冷的余烬
一直以来,我都想放弃人群和广场
回到黑暗的旷野里,一个人的道路上
仿佛一个夜晚附身在黎明的肩头
那喂养我们的精神,带着黑暗的饵料
他们说那是最好的年月,而我知道
在最好的年月里我们也曾流泪,也曾挣扎
也曾努力争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果实
如今,这仅有的一点也要被拿去了
我看到人类的羊群里出现了莫名的恐慌
而你的镇静更让我吃惊,仿佛这只是
一个寻常的在雨雾中吃晚餐的时刻
你听到那哭声了吗?但哭有什么用
你说,天黑了,要先把灯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