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苑园
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讲,《有生》都可以算是一部大书,它有时间上的恢宏也有命运和人性上的恢宏,当然也包括其在“寓言”意味上的恢宏。在写作中,有志趣的作家往往会有意地为自己的小说写作构成“双重文本”,它是二十世纪以来文学写作的一个普遍样态,几乎是种共识——所谓双重文本,即是在呈前的故事文本(显文本)之后构筑具有深刻性和寓言指向的寓意文本(潜文本)。显文本讲述生活、生命经历和有滋有味的细节,而潜文本则建立象征和意味,建立寓言性指向,建立更为深厚、复杂的“言外之意”。双重文本互为表里。也就是说,显文本在书写故事走向、细节和人物的时候其考虑也不是单一向度,它在设置伊始就考虑到其中的“寓言”含量,甚至部分的情节、细节完全是由寓言性诉求来“主导”的,潜文本有力有效地影响着显文本;而在潜文本的设置中,它也不得不时时调整,以同具有故事性的显文本呼应,需要避免“削足適履”的可能性……双重文本的设置为小说写作加大着难度,但同时也增加着魅力和耐人寻味,增加着我们在阅读中进行“智力博弈”的快感。
在《有生》中,胡学文有意而且是极度精心地为整个故事建立了一个巨大的、具有体系感和环扣感,同时又照顾到普遍微点的“寓言系统”,它有着总括性的象征,又有处处的分枝和伸延,枝蔓丰茂……无论是在体量上还是宽阔度上,《有生》的潜文本都要比它的显文本大得多。在我有限的阅读中,潜文本构成一个网状体系,相互钩联并具有整体感的小说并不多见,尤其是在东方的小说写作中——因此,在我看来胡学文的这一潜心建筑值得特别重视。
整体上,“有生”本身就是生命衍繁、时代衍繁、命运衍繁和文化衍繁的寓言化象征,同时是一种对平等的认识和对规律的认知的象征,“此万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类为尤著”——《天演论》中的这句话对于理解“有生”的寓言意味提供了途径,当然在胡学文的寓指中它包含更多。他希望通过对于时代中“有生”的(尤其是人的、国人的)体察和认知,言说自己的思考和吁叹,言说自己的体恤、追问和悲悯。作为核心性的负载,作为生的接引者和死的窥见者,“祖奶”既是小说的主人公也是小说寓言性最为强力的载体之一,她身上的寓言性负载是多向度的,而且具有整体性。就是“祖奶”这个词本身也具有丰富的寓言意味:祖,是祖先和传承,是长者和经验的多重;奶,则是母性和孕育,是生殖力和生出的象征,是柔性和爱的象征。祖奶的核心身份(接生婆)与“有生”的衍繁寓指紧紧衔接,喻指的是生殖、延脉和新生,也意味了未知的、新到来的和慢慢彰显的力量……在她的身上,接生这一“职业”本身就具有某种万物平等的寓言指向,所有的生命无论男女,无论是富足、高贵还是贫穷,无论是亲近的还是敌意的,在生的过程中都会获得祖奶的平等对待,而他们落地时的状态也是“平等”的,看不出之后的差别;在对接生这一“职业”的阐述中,胡学文也不断地利用细节向我们提醒:“生”并不只是单向度的,它是所谓的“大德”但它可能直接连接着死;为了保障这个“生”和尽可能地保障“有生”,有时需要你狠下心来,做出“残忍”的决断……这里面,就包含了对于生命和生存规律的种种寓言性理解。有意思的是,胡学文并未让祖奶“即时地”获得这一身份,而是在确定她的这一身份之前先给予了另外一个身份:锢炉匠,而且它是从祖上那里得来的传统手艺。“锢炉匠的手艺是使出现裂痕的盆、碗、碟、盘、罐、缸等经历过修补,它就会滴水不漏,即使漏,也不会从锔钉的地方开裂”。我相信,胡学文在为祖奶安排这一“职业”的时候也曾经历过极为审慎的考虑,他肯定曾在诸多的职业中挑挑拣拣,最终找到了这一和“祖奶”身份、命运相匹配同时又与她后来的“接生”寓指相匹配的另一寓言性职业。这里包含着修补的指向。包含着让“破”重圆的指向,也包含着让已经荒废的旧事物“重生”的指向,在这些寓言性指向中,它和祖奶之后的接生职业密联在一起,并且构成辅助性推进。“祖奶”的生命历程和生命长度也是寓言性的一部分,它包含着经历和时代之变,包含着生命衍繁、时代衍繁、命运衍繁和文化衍繁的经久性。而小说中,“祖奶”还在渐变成神,成为“神婆”——它与我们传统的、习见的生殖崇拜有关,与我们传统文化中的祖先崇拜有关,与我们习惯性“造神”让她完成生命指引也有关。而在这背后,我们也看到胡学文其实指出的还有另一层更为深邃与冷彻的寓意:上升为象征性的“神”,她的个人性意志将被大大地剥夺,她将变成“物”,与个体生命和生命意识越来越远。
局部中,《有生》背后有一个宽阔的、运转良好的寓言系统,而支撑它良好运转恰恰是小说中的局部设置,它们与“有生”、“祖奶”构成统一,同时又有自己的独特延展和独特意味。我们来看小说中的具有象征指向的人物设计,譬如喜鹊。小说中有意地加入一只被猫按住但不断地扑棱着翅膀反抗的“喜鹊”作为深度象征物,它寓指命运的重压和无可躲避,也寓指这个个人身上的反抗性,她和它都是生命的一重总括性的向度,一种不甘和无论处在怎样的境遇中都试图挣脱的挣扎感,一种积累的、但可能未必有效的“活力”。在她那里,有重压、有重创但无哀鸣,更无倒地匍匐的顺从。小说中胡学文也为喜鹊这一类人设定了属于她们的“人生哲学”,那就是“乐也一生悲也一生,何必要苦着脸呢”?小说中有一个爱花人如花,胡学文不厌其烦地书写她的爱花、痴花,甚至有意地强化了这一爱和痴的象征性,变得有些许溢出于生活的夸张。“如花爱花,确实不仅仅是爱好。人与花的生命在时间的长河中都是短暂的,易受摧残,但在这个短中呈现的是最真的状态。但‘真’未必被人懂,如花的后来被他人视为的魔怔即是这样。这是其一。其二,如花能听到花开的声音,想的是人与万物与人平等,但懂者甚少。第三,因为如花认为丈夫变成乌鸦,有爱花这样一个铺垫,后面的行为更说得通……”(胡学文语)而在我看来,如花的爱花还包含对美的珍视和部分的虚荣性,如花的爱里有幻觉的、纯粹的和有意让自己的生活获得一种绚丽的寓意在。在《有生》中,重点被塑造的还有钱玉、罗包和北风,他们是被祖奶接生来到人世的人,携带着的,是不同的命运和不同的寓指……在这里,我想再谈一个局部的寓言设置,关于北风。在白天,他是营盘镇镇长杨一凡(好一个“凡”字),而在空闲下来的夜晚,他则成为了诗人北风。镇长身份,它强调的是公务性、非个人性,是谨慎和按部就班,是大小事务的“统盘考虑”,包含着严谨、呆板、规范和现实;诗人身份,它强调的则是个人性,情绪主导,灵活、狂放、非现实的浪漫,甚至有部分的不羁在……这两个身份标明的是两种极不相同的思维方式,甚至各持极端。因此,两种身份聚集于一个人的身上,它寓指的是人的多重拉扯,它不断地出现于公共和个人、欲望和克制、道德和人性、幻觉性想象和坚硬的现实之间,成为分裂性负重。胡学文有意选择,让北风成为观察和审视个人的“极端矛盾体”,让他兼具公务的和诗人的双重,同时又为他塞入与养蜂女之间的情欲矛盾,以及“匿名短信”的逼迫……事实上,从一个“整体性”的角度,由祖奶一人接生、后来承担五种不同命运和可能的五个次要主人公也是寓言性的,分别象征五种不同的人生价值和生存取向;一人接生当然也具有寓言意味,它在叙事上保证了寓言的整体统一,同时又强化了“此万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类为尤著”的规律意味。而小说中出现的种种的物譬如蚂蚁、猎枪、蝴蝶、乌鸦、蜜蜂等等,也都带有局部的寓言性。
细节里,有了整体性的寓指,有了局部的、统摄于整体的寓指,《有生》的寓言性潜文本就已骨骼性建立,而细节中所渗含的寓言指向则使整部小说变得“血肉丰满”,汁液充盈。而建立既与人物的故事命运相连并形成推动和吸引、又构成潜文本中寓言化深入的双重交融的细节,对于作家的能力始终是一个大考验,在这点上,胡学文令人信服地展示了他的能力和天賦。阅读过《有生》的读者朋友一定会注意到,“蚂蚁”在小说中的存在至关重要,它几乎出现于整个文本的每一环节,成为故事连贯的另一补充之线。关于它的寓言性设计,胡学文坦承他在这点上的用力:一是神秘性喻指,祖奶人生的几次大小变故都与它相伴,它的存在有种“不可测”的成分在,就像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的小说中时常做出的那样;二,遍地蝼蚁,而如蚁者往往又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三,活着,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烦困,而这种烦困几可用寓言化的方式完成,把“理念的烟化成真实的魔鬼”,它们也就变成了具体的蚂蚁。张学昕教授则指出,“(爬在祖奶身上的)蚂蚁是不为人知的,只有祖奶感觉这个东西在自己的身上乱窜,这是否也隐喻着他人感受不到自己的痛苦?(乌鸦、蚂蚁、蝴蝶等)这些意象都给我们留下了思考的空间。”张学昕的发现当然是极为有意的补充,在我看来蚂蚁在这里还有另外的一层寓意存在:已经被“物化”和“神化”的祖奶,只保留了很小的一点儿属于个人的感受力,而它,还是不能与人道的部分,别人所意识不到的部分……在多数时候,蚂蚁的存在保持着相对同一的寓言向度,但到具体的细节,它则偶然地、“意外”地生发,偶然地、“意外”地生出另外的寓意,譬如,小说中写乔大梅的父亲在为乔大梅置办嫁妆的途中遭遇土匪,父亲遇害。乔大梅找到父亲的时候看到的是,父亲的胸前流窜着红的黑的白的蚂蚁大军,胸口靠左的位置出现一个窟窿,“红蚁黑蚁白蚁在争抢那个窟窿。蚁群互相撕咬、推打、撞击,蚂蚁的尸体越积越多,有一些掉进大洞,有一些被后来的蚂蚁踩在脚底,而同时,更多的蚂蚁后备军从各个方向往窟窿奔窜。蚁群要把那里作为洞穴吧,疯狂,残酷,不顾一切。”在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一文中曾象征性地写过蚂蚁在火堆中的踩踏,它象征人类在危难当中的急躁和盲目,而在胡学文的《有生》中,它则生出了不尽相同的寓指:除了某种急躁和盲目,它还象征着具有冲动感和不再分辨的“群氓性”,象征着一种被乌合的力量集中起来、被血污和腥气激荡起来的“野蛮力量”。黄板入狱出狱“判若两人”的细节足有寓言的意味,他的“男人性”的丧失足有寓言的意味;养蜂女的蜂毒疗法的细节足有寓言意味,北风将诗歌当做药剂的细节也足有寓言意味……它们密布于小说的每一处环节,闪烁着或明或暗的智慧之光。对于它们的寻找,如同我在《铁皮鼓》和《百年孤独》中的寻找,包含着忐忑和兴奋的双重。
为小说建立一个与显文本同样浑阔、丰富的潜文本,是许多优秀小说家的梦想之一,他们试图通过对一段故事的书写来完成对于人生、命运、时代和生命意义的多重书写,完成一个“容纳一切、包含一切”的大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胡学文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