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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果

野果

沈书枝

一月,在朋友写野果的文章的指引下,去读了梭罗的《野果》。在引言中,梭罗赞颂出产于本土的野果的意义,而对那些作为商品培育的水果不以为然。“对我们来说,本土所生所长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比别人那里生长的意义更重大。”“成为商品的水果不但不如野果那样能激活想象力,甚至能令想象力枯竭萎缩。硬要我做选择的话,十一月里冒着寒冷散步时,从褐色的泥土上拾到的一颗白橡树籽,放到嘴里嗑开后的滋味远胜于精心切成片的菠萝。”花了大把银子远航出海,贩回本土没有的外国水果,即使赚得盆钵满满,也“远不如孩子第一次去野外采浆果有意思。虽然后者带回家的不过是勉强盖得住筐底的越橘,却因此走到从未涉足的地方,体验到成长”。本土所生长的不起眼的野果,除颜色与滋味之外,其动人处更在于人们看到它们时油然而生的亲切和愉悦之情。那正是孩子们从小第一次到数不清次地去寻找、采摘、品尝的过程中所培养出的感情和对一方土地上的物产的了解与熟稔。

看梭罗长长地描绘五月向阳山坡上初熟的草莓和六月到八月间湿地上各种丛生的蓝莓,很难不为他的描述打动,而产生同样采摘的愿望的。那些干燥山坡上丛丛簇簇的野草莓,自顾自在初夏时钻出泥土生长,从未得到过人们的照料,结出的美丽果实却集甘甜和芳香于一身。梭罗引《北洋放舟》作者赫恩(Samuel Hearne)的说法,说,“印第安人叫草莓为‘心果’,因为草莓果实形状像一颗心”。看到这样的话,心里觉得很是震动,因为我也曾对着一盘草莓想过,草莓看起来是多么像一颗心脏啊。虽然我所面对的,正是梭罗所看不上的那种种在园子里、被精心包装过然后在市场出售的草莓,也忍不住对它们有了更深一层的感情。

那些采摘本地浆果和水果的文字,也很难不让人回忆起小时候采摘野果的经历。若举我记忆中的儿童时代野果的代表,自然是“梦菇子”。要到很多年后,我才会知道它的中文正式名是山莓,在江南地区很多地方,它和它所在的悬钩子属们许多甜美多汁的果子,又以各种各样“泡”(藨,pāo)之类的名称存在着。山莓在早春时节开花,恰是现在,春节过后,在丘陵地带低矮的山坡上,山莓花在带刺的灌枝丛中逐渐开放了。这个时候,除了使过路的儿童熟记它的位置,它们那五片细小的白色花瓣并不会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但等到了五月,一切便大不相同了。先是硬硬的绿色果实逐渐结出、长大,而后慢慢转成淡黄、橙黄,最后成熟,变作明亮美丽的红色,就是小孩子们争相采摘的时候了。从前村子里的山莓有好几大丛(在那时小孩子的心里远不够多,但比如今要多上许多),都在小山坡的边缘,小孩子上学必经的地方,相对于下面土路显得有些高,凌乱的枝条披覆远扬,红红黄黄的果子就这样一颗一颗,或左或右,垂缀其上。

要怎样形容一颗山莓果的形状呢?如今我会说它正仿佛一颗小小的心脏——一颗微型草莓的模样。不同的是,它由一颗颗很小的核果组成,而非像草莓使用的是膨大的花托。或者我们也可借用鲁迅那个著名的比喻,“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有的山莓果形状也接近于球形,但鲁迅所用之形容的覆盆子,则应是悬钩子属其他植物。这小小的成熟果实,小灯般亮于枝头,惹得每一个经过它的小孩都禁不住去寻找,每一个在自己熟知的山莓丛附近经过的小孩,无论是一天中的第几次,都会再一次走到它的面前去探看。看看有没有遗漏或新熟的果子,可以在别的小孩发现之前吃掉,就好像采完一圈花粉的蜜蜂,又重新返回来检查有无采漏的花朵一样。

每一种颜色的山莓果子,我们都曾在喜出望外或百无聊赖的心情下摘过,因此很清楚它们的味道。绿色的离成熟还早,吃起来硬硬的,没有汁水,没有味道。当一颗山莓果刚刚染上黄色,就已经被小孩子纳入可摘的范围,尽管这时候它们吃起来还是很酸,也硬,汁水很少。有时候小孩子也会留着它们不摘,希望它们能够变得甜软一些,并在变成橙色之前没有被别的小孩摘掉。等到果子变得橙黄,就已经很可口,酸甜多汁,不折不扣,应该迅速下手。而最成熟的红色果子,它们鲜甜,柔软,汁水丰富,没有一丝酸味,是最好吃的。这样的果子可遇不可求,往往只能靠运气撞到一丛,或是偶尔,在灌木丛深处,有几颗果子被乌绿的叶片遮住,因此被所有小孩锐利的眼神遗漏,幸运地长到了最大最红的时候,而于此时被一个幸运的小孩发现。没有熟透烂掉、变瘪,也没有被虫子啃过,还在枝上很好地结着,饱满通红。对于这个孩子来说,真是那一天最幸运的一件事,不怕茎干上的钩刺,立刻将手向暗影深处伸去。

大部分时候,摘到的都是橙黄或微黄的果子。橙黄的立刻吃掉,而微黄的,若是中午上学路上心有不甘地摘下来的,则往往会扔进那时怀里抱着的玻璃酒瓶装的一瓶水里,泡着等下午上课的时候吃。酒瓶是大人喝酒剩下的,留了这一只没有卖,把它在水塘里洗了很多遍,里面还是有一些淡淡的酒气,直到用过一阵子,里面的酒气才会完全消失。小孩子就用这样的瓶子来装水,在逐渐晒热的天气里,带着到学校度过半日。常常是临走才从开水瓶里倒的水,或是急急忙忙在碗里凉了一会,吃完饭再灌到瓶子里,这时候也还是温热,黄黄的山莓果在这样的热水里泡了一会,并不会变得好吃起来,甚至可以说因此多了一点奇怪的味道,但上课的时候举起瓶子来喝一下,还是可以聊作变化的游戏,装了大半瓶水的酒瓶一在嘴边举起来,水面漂浮的果子便随水位向后退去,要将一颗果子咬进嘴里,有时要费好几口水的工夫。最后终于捉到一颗,咂摸着在嘴里咬开了,还是酸,硬,但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老师面前做这点不一样的事,感觉还是好玩,因此令人不能忘记。

除山莓外,那时我们乡下另一种常见的悬钩子属植物是茅莓,地方称为“野梦菇子”(“野”读作“yǎ”)。这名称只是用以示其类似而又有别于梦菇子,实际并不是说山莓不是野生,茅莓是山莓的野生品种。茅莓花开得很晚,大约总已是初夏时候,果熟则在七八月份,天气已非常热了。不同于山莓花的白色,茅莓花是玫红,虽然也只是小小的一点,但因為这点在那时生活里不太常见的玫红,便显得很不同似的,容易被儿童的眼睛注意到,觉得那细小的花也很漂亮。它的植株很矮,不同于山莓是有些高大的直立灌木,而常匍匐在大路旁的田埂上,或山坡下的荒地中。我们放学路上,或放牛至某个荒地的途中,偶尔碰见一蓬茅莓,爱那粉紫色的花,也爱那暑热中渐渐成熟的果子。茅莓果是非常漂亮的圆形,攒成整个果实的单颗籽粒比山莓的要大得多,成熟后一粒粒饱满、圆润,透出如红宝石般颜色,更当得起“小珊瑚珠”的比喻,看起来非常诱人。但实际上,茅莓的果子即便红透了也还是比较酸,远没有山莓熟透了的味道好吃,因此小孩子们虽然也爱茅莓的果子,却绝不至于像对山莓果子那样魂系梦牵,初夏时节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都要去寻找。茅莓果子不到红艳艳晶晶发亮,就不会有小孩去摘来吃,如果把它摘下来,会发现它的底部是有点空心的,不像山莓是完整的实心。

曾在我们的生活里忽然出现,一度变得相当日常和熟悉,而后却匆匆消逝的野果,那时候有桑葚。有几年时间——大约在我们念小学三四到初中一年级——九三年到九六年之间,地方上忽然流行起养蚕这件事来。如今回想起来,这正是那时风靡全国的蚕桑热在乡村的波流,其流行与破灭时间稍稍滞后于城市,而命运则与之休戚相关。蚕茧能够卖大价钱的传言流播到乡下以后,人们把大路两边原本种水稻的田全都改种了桑树,各家各户纷纷养起蚕来。那几年春天,天气还有一点寒冷时,大人们就拿出从街上买回来的蚕籽(从前我总以为是“蚕纸”)准备孵化,黑黑蚕卵细如夏日傍晚飞笼整个田野的蠓蠓子,盛在一个两面蒙着薄薄白纸的小木框子里,晃一晃,有沙沙的声音。春日清早,小孩子们挎着篮子去田里摘桑叶,回来用干净抹布把桑叶上的露水擦掉,洒到大小竹匾里已经变成一条条小肉虫的蚕身上,给它们吃。房间里一股森森的气味,蚕们都吃得非常努力,我们有时喜欢在那里站着,看它们用硕大的头部下的颚齿沿着桑叶边缘飞快地从上到下啃食,灵活得像一台小型切割机,很快把一片桑叶啃出一大块空缺。有时竹匾未及清理,底下洒满黑黑一层大人称作“蚕沙”的东西,是它们的排泄物。等到蚕要蜕皮或要“上山”做茧,它们就停止吃东西,趴在桑叶上,把头高高地昂起来,像瞭望着什么似的,一动也不动,我们说,蚕睡着了。

桑葚是在什么时候成熟呢,如今我记不确切,只记得大约是春末,桑田里桑树一行一行,绿枝丰茂,我们钻到里面散开去找红熟的桑果子时,就很难看到远一点地方其他人的身影,只能听到彼此的声音。摘人家桑田里的桑果子不会被骂——的确没有一个大人为此呵斥过我们,但我们曾受过太多大人的斥骂,因此还是有一点紧张,害怕,觉得看不见是一件好事情。桑果子条虫也似结在树上,我们挑紫红的来吃,没有紫红,水红的也可以,但不会有如今我们在城市里看到的放在黑色的塑料小筐里卖的那样乌黑的桑果子,也没有那么大,那么肥,吃起来容易使人联想到毛虫。也许是后来这些作商品卖的桑葚品种不同,又或是我们从没有那个等待桑果子熟成紫黑的耐心。一块桑田里成熟的桑果子不多,但对于其时几乎没有零食的我们来说,已经很是奢侈,乐意花费半天的时间去其中寻找游嬉。但也不敢过于开心,即便是在那时候,我们也已经隐约知道,这并不是什么能赚到钱的事情。大人们在养蚕和卖茧时节相互间的言语,透露出希望的渺茫,最终蚕茧卖不到钱的现实——不止是蚕茧价格的下跌,还包括在这本不是蚕桑之地的乡下,乍始养蚕的农民,养出来的蚕茧去卖时总是会被挑剔不够白,又或是蚕还没“上山”前,出了什么问题,死掉了很多,诸如此类的挫折与损失——又使得他们进一步变得失落和暴躁,一个在桑田里玩得太开心的小孩,可能会因此被训斥。

两三年后,当人们终于在反复的犹豫和观望中确信,养蚕不但不能使他们发财,甚至还必须得接受这几年养蚕所带来的额外损失时,那股子种桑养蚕的风气,才又同它席卷而来时那样,彻底猛烈地刮走了。人们砍掉桑树,挖出桑蔸,重新将桑田恢复为水田,挖出的桑树根堆在各家门前,在其后那个冬天成为本地烧饭的主力柴禾。而我爸爸,因为天性中的喜欢冒险和抚养过多的子女而产生的经济压力,以及随之而来的挣钱的渴望,对于这股風气中的不祥意味似乎比别人又更视而不见一些——就在村人即将纷纷砍桑的那一年,他还承包了离家几里路远的一块山坡,雄心勃勃要在这块坡上种满桑树。记不清是什么时节,我们姐妹五个连同妈妈在山坡上忧心忡忡地种着桑树——即便是我们,那时也已经清楚地知道蚕茧卖不出价钱了——担心着这附近没有水塘,山上太干,回头要到哪里挑水来给桑树浇水——诸如此类的事情。这块山坡上的桑树并没有等到来年春天出产桑叶,大概就在那个冬天,就纷纷被挖掉了,其结果是桑树根堆在门前,做了很久很久的柴禾。而我们在这次无助于乃至加剧家庭贫穷的忧患得以结束之后微微的如释重负之外,又曾隐隐感到的寂寞是什么呢,那便是在那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过在桑田里寻找桑果子的春日了。

虎杖在山边抽出一截一截高高的肉质管状主茎,其上再生发出细枝和卵圆的叶子,我们称之为“酸管子”,因为这管子一样的主茎嫩时可以吃,富含汁液,吃起来有酸酸的味道。有一年春日,我和妹妹去三姑姑家玩(那里离我们不太远,我们常常会去玩),在她家旁边裸露出红土的坡崖上发现一大丛高高的酸管子。同行的男孩子是住在这个村的同班同学,那时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把茎秆掰断下来,后面的人也跟着去掰,到后每个人手上都有了一根,把叶子和皮撕掉,然后大嚼特嚼起来。这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吃酸管子的情形,那时我们大概已读初中,在其后的多年,我不曾再见到过酸管子,没有它的照片,也无从向人请教,只得在心里默默记住。直到有一天,我在网上忽然看见虎杖的照片,才一霎时又惊又喜,“原来是你啊,酸管子!”那拔地而出的管子一样的主茎,绿色外皮上布满了红色的斑斑点点,不正是它吗?是不是正是因为那红色斑点看起来有点像老虎身上的花纹,所以又被命名为“虎杖”呢?那时我无论如何想象不到它是蓼科的植物,大概过去只关注到它能吃的部分,甚至连它还会开出细小的花都从未注意过吧。

同样可以吃到一些酸味的东西是“酸叶子”,植物志里称其为杠板归,也是蓼科的植物。“酸叶子”的名字揭示了它能吃的部分和味道,正是它犁铧般三角形的叶子,吃起来酸咪咪的。酸叶子寻常随处可见,攀援在路边草丛中,树枝上,细藤上布满微刺,但只是轻微剌手,不到让人十分顾忌的程度。它的叶子主脉背部也有小刺,但那刺也很细小、软弱,吃的时候只要稍微用叶子遮一下,或将叶片背面朝上放入口中,又或是将两片叶子背面贴在一起吃,就不会感觉到。酸叶子在夏季结果,底下一小片圆荷样叶子承着,那是它的托叶鞘,仿佛托盘般,擎出几颗到一二十颗攒聚成穗的圆绿果子。渐渐果子转红,转为明亮的深蓝、蓝紫,一串上各色都有,望去十分美丽。这蓝紫色果子的外皮吃起来也是酸酸的,但没有汁水,中心包裹的只是一颗黑色的球形种子,所以我们平常不吃。没有东西可吃而又感觉很寂寞的时候,我们就去找酸叶子的叶子,摘几片完好的来吃,它的叶子薄薄的,老了也不怎么硬,即使是秋天也可以吃下去。但也说不清为什么,到了秋天,即使是我们,也就不大去吃酸叶子的叶子了。

一些野果只在山间存在,对于距离真正的山还有一段路程的我们来说,需要在特殊的时日才能碰上。毛栗子是不用说了,年年秋天要上山打一回,此外是“咚咚果子”和饭米果子,滋味甚美而食得甚少,因此记忆深刻。咚咚果子是一个浑然的椭圆,大小约等于一粒枸杞而稍短稍胖,是一个小胖子的模样,未成熟时颜色青绿,待成熟后,变作橙红,表面布满细小灰黄斑点,色泽美丽,味道酸甜。“咚咚果子”的名字未解其义,但在儿童的心里也很是好玩,充满音节的轻快与亲切之感。也是很多年后,我知道它的中文正式名是胡颓子,或是胡颓子属中的某一种。寻常这种果子我们不得一见,只有时春末夏初,去泾县的山里摘茶叶,或去什么亲戚家,行走在山路上时,偶尔撞见那么一棵咚咚果子树,也是灌木,但更直立一些,由主干上分岔出来的一大蓬,枝上正好挂了成熟的果子,仿佛红色的小长灯笼一般,底下还缀着一线灰黄的小穗子,那是它宿存的花萼——如此我醒悟过来,“咚咚果子”岂不其实就是“灯笼果子”呢?毕竟在本地方言中,“咚”和“灯”的发音完全相同(都读作dēn,本地方言中没有后鼻音),与“笼”也只是声母微异,而在本地方言的语流中,把两个韵母完全相同的相连词的声母发成一个音也很平常,譬如“金银花”又叫作“金金花”。“咚咚果子”这样少见,味道又很好,因此使人难忘。

饭米果子则只有秋天,父母上山砍柴的时候,会为我们留意,即乌饭树(南烛)的果子,其嫩叶在立夏时可以摘来,揉碎泡水,呈乌蓝色,然后浸泡糯米,煮乌米饭吃的。后来据妈妈说,本地立夏也有吃乌米饭的习俗,但我从没有小时候吃过乌米饭的记忆,也没有见到其他人家做过——这习俗要到前些年我在杭州宋乐天的文章中才得了解——大约即使有,也已经很是衰退,在我们小的时候,已不怎么受重视了。因此对乌饭树,过去我唯一的期盼就是秋天父母去远山中砍家里这一冬的柴禾时,能够为我们带回一把饭米果子。他们在这方面通常都很不吝,砍柴时若看见,一定会为我们把带着熟果的枝子折下来,绑在柴捆最外头,傍晚时咬紧牙关满头大汗回到门前,把担子在场基上一放,绳子一扯,扁担拿走,一脚把一边三大捆架在一起的柴火蹬倒,就对我们说:“喏,那捆柴火外面有饭米果子。”我们就扑到柴捆上去,把最外面绑的几枝饭米果子枝子抽出来,摘那上面已熟作紫黑的果子吃。饭米果子一颗颗小而扁圆,吃起来甜而略微有一点粉沙沙。不曾再吃到过饭米果子如今也已超过二十年,但因为童年和少年时代这样的记忆,它仿佛仍是我永远的朋友,哪怕是偶尔吃着少年时从未吃过的乌米饭,也觉得是又回到了旧友身边,格外觉着一种情感。

有一年春天,我在南京时,经过一个小山坡,看到坡丛中一丛一丛蓝紫色的花,是正在开放的刻叶紫堇。于是我走过去,伸手抚摸去看,不意碰到什么,草丛中一阵迅疾的震颤,我以为是虫子或其他什么可怕的东西,忍不住吓得尖叫起来。几秒钟后低下身寻找,才发现正是眼前一棵底下已结出果子的刻叶紫堇,刚刚还密密麻麻缀着的一串小蚂蟥也似的扁长蒴果,此时大部分已经裂开,完全向后翻卷起来,翻成两瓣并在一起的如意云头,里面的种子不知所踪。“原来刻叶紫堇的种子也像指甲花的种子一样,成熟了一碰就会炸裂开来啊!”

有的果实是儿童玩耍的工具,指甲花(鳳仙花)应是其中最常见而熟悉的之一。它的栽培如此广泛,生长于八九十年代的中国的小孩子,小时候没有玩过它的花和果实的,恐怕是不多的吧。如此可以说是一种集体的记忆,小小的胖纺锤形蒴果成熟后,用手轻轻一碰,果皮就炸裂开来,将里面成熟的黑色种子弹射出去。这是它传播种子的策略,那时我们不知道,只道是好玩,一个个从下往上缀在肉质茎上的逐渐成熟的果实繁多,也尽够我们去玩,因此常常结伴蹲在菜园或门口自己种的一小片指甲花丛边,拿一张纸托着去收集种子,或只是戳着去玩。发现刻叶紫堇的种子和指甲花有着相同的传播策略,那一霎时我心里的快乐,大约不亚于幼时第一次被姐姐教导着去触碰指甲花的果实。甚至因为是自己纯粹无意中的发现,并于一瞬间联想起儿时的经验,而更感到一种双重的连接与满足。后来我在宋乐天关于珠芽尖距紫堇和刻叶紫堇的微博的转发中,看到有人说小时候会拿这两种植物往额头上拍,会有“啪”的一声,不禁感慨,原来在紫堇常见的地方的儿童,早就发现了它果实的这个特点,并且果不其然当仁不让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玩法。

另一种玩耍的工具是苍耳的果实,于夏秋间成熟,在那时村子里的荒地上长有许多。植株虽然不高,但就连牛也不吃它的叶子,不知是有毒,味道不好,还是很快结出的带刺的果实阻碍了牛将嘴和舌头伸向它上面呢?但不管为什么,这使得它的果实总是很多,还是夏天的时候,当它橄榄形的果实(具瘦果的总苞)还是绿色,但上面布满的末端微带一点弯钩的刺已经变硬时,就已经是小孩子摘来相互投掷和趁对方不注意揉搓到其头发中的武器。冬天,当苍耳植株完全枯萎,结缀其上剩余的苍耳子也已经干枯变褐,但变得更为坚硬,我不省这也是植物传播种子的策略之一,当动物近距离擦过它的身边,那刺上的弯钩可以适时抓住合适的皮毛或衣物,从而附着其上,被带到更远的地方生根发芽。我们把它们摘来玩,揉到同伴的头发里,或是挂到自己的衣服上,又摘下来扔掉,也是无意中做了它们的传播者。

垂序商陆(美洲商陆)长在山坡边缘,或宽阔的塘埂边头,我们叫它“假桑果子”,大概因其一串串向下垂落的果序,以及成熟后扁圆的浆果所呈现出的黑紫,看起来和桑葚的颜色和形状有一点相像吧——但垂序商陆的果序自然要大得多,长得多,和桑葚的聚花果模式也全不相同,因此只是一种模糊的比拟,一种地方心不在焉的命名。我们不知它是近代从遥远的北美引进,因其强大的生存与繁殖能力,逸生入侵至此的,只以为和田畈山坡其他从小习见的植物一样,理所当然是从我们出生之前的久远时代就一直存在于此。《野果》里这样描写那些生长在它们老家的美洲商陆:

“我发现,在地势较高的多岩地带,如山坡新芽地两侧,商陆果最常见也最茂盛,总是成群而生。高大弯曲、形状如树的植株密集簇生,总状花序垂下来,几乎压碎了彼此,悬在九月底几乎光秃秃的亮紫色花梗周围。总状花序为圆柱形,长至少六英寸,末端渐细,底部的紫色浆果大而油黑,且熟得更透,紧挨着的是略小些的淡红浆果,顶端则为青绿浆果和花朵,都长在亮紫或深红的花梗上。有时能采到好多。”

日式插花的书里,将垂序商陆秋天的枝叶和悬垂的果序用来插花,和山间其他的枝叶或种子搭配一起,充满了秋天的色彩和意趣。小时候我不能欣赏垂序商陆的美,觉得那大堆的叶子乌暗闷沉,且仿佛隐隐透露出一丝危险的难闻气息,却爱它成熟的浆果,用手轻轻一捏便破开来,流出里面极为艳丽的玫红——如前所述,那时我们觉得极为难得的玫红色——实在使我爱慕不已。但大人们却说它的果子有毒,不能去碰,这使得我们再去看那果子里流出的红色汁液和那同样亮紫红色的果梗时,愈发觉得它艳丽得近乎诡异,只敢随便摘一两颗在手上捏碎,鉴赏一下那美丽的颜色,然后便赶紧把手在草上擦干净,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我们那个时候,因为颜料难得,心里很有一种对于颜色的向往。譬如彩色粉笔或蜡笔,都是寻常极难见到的东西,水彩笔更不可能,连老师批改作业时,在本子上留下的长长的红勾,都令我们羡爱,想要一瓶红墨水,却又明白家里绝不可能有此种奢侈,因此千方百计,想要给自己弄一点红色。把过年时大门上贴的门对子撕下来,浸在水里,灌到墨水笔里去,颜色却太淡了,写也写不出。那时我也尝对着垂序商陆的果子想,这么多果子,里面这么好看的颜色,要是能多摘一些,挤出来灌到水笔里面,拿来做红墨水怎么样呢?却终究一次也没有试过。成熟的商陆果子到底能不能做墨水呢?看到梭罗写:“商陆果的汁有红紫二色,用作墨水,比买的要好。”不禁深深为过去的自己感到可惜,那时倘若胆子大一些,或探险的精神稍稍丰富一些,就也会拥有自己独一无二的、不花一分钱就可以得到的紫红墨水了吧。

此外常玩的果实,是从前写过的栎树的种子,地方称为柴栎,如今看来,大约是白栎或壳斗科其他相近的树木,叶子边缘有波状的锯齿。地方上将这种栎树子收集起来做栎子豆腐吃(皮日休写《橡媪叹》,老媪践霜所拾用以充粮的,就是与之相类的壳斗科树子),把壳褪下,里面的果仁打碎,然后用磨子磨成粉,用清水沉淀下来,别去上层的水,再水洗一道,再淀好,再别去水,如此至少两遍,再搲到锅里,加些许水烧成糊状,然后打到脸盆里,待冷却之后,就凝固成形,可以切成一块一块豆腐的样子,用干净的冷水漂着,吃的时候切成小块,加油和辣椒炒来吃。栎子豆腐是一种酱褐色,我小时候很讨厌这种豆腐,觉得有一股涩涩的味道,大概就是栎子果实中无法漂尽的鞣质吧。长大以后,已经可以承受涩味,加之很少能够吃到,在一种怀乡心理作用下,倒也觉得很好,别有一种风味的感觉。过去小孩子则只摘来玩,将栎壳顶上的帽子揭去,掐一截最细的竹丝从中心插进去,在桌子或平地上捏着竹丝轻轻一旋,栎子就像陀螺一样转起来,很是好玩。过去这种树在小学旁边的山坡上就有两棵,我们常在上学和放学路上摘两颗玩,随便哪一处的山上,也常可以碰到,因此从未珍惜过。离开家以后,一二十年时间中,栎树们不知何时在附近山林中消退殆尽,使我无从再在回乡的时候觅得一棵。

变化一直在发生着,过去缓慢,而今迅速,贯穿始终的是从未停止过。房屋,道路,人家的人,门前的花树,山上的草木。新的变化与旧的痕迹同时存在于此,等时间再过去一些,过去的新的变化也成为旧的痕迹的一部分,凝结于村子与附近的田畈、水塘、山林之上,成为它们这一时期模样的斑驳之一。从镇上回家的路上,偶尔可以看到一块种满广玉兰或银杏的田地,或是路旁一片纷繁的香樟,人家门口三三两两从前没有的红白玉兰,以及从前就有、但某一时种了更多的桂花树。那是在蚕桑热过后的某些年中,一轮新的树苗热袭来时所遗留下的产物,因其需要更长时间的等待,待人们终于回过神来时,发现树苗已经长得颇大,不方便拔去,砍了也无济于事,又终究怀着一丝希望,就这样最终遗留了一些下来。也是在那些年里,有的人家将一些花树种在了自己家门口,十几年过后,花树们纷纷都长得很高、很大,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这片从前没有什么花树——尤其是观赏型的花树——的村子的面貌。随着我们这一代的长大和离开,过去几乎每个孩子都钟爱的指甲花和洗澡花(紫茉莉)差不多从人家门前完全消失了,乡下不再有那么多孩子。少数被父母放在家里的小孩,有他们新的寂寞,不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缺少物质和娱乐,也没有合适的大人带领或伙伴结伴,可以一同去天地间寻找。过去的月月红不再有人觉得好看,但七姐妹蔷薇偶尔还是攀爬在路边人家用水泥砖搭成的园墙上,等待在四五月份将一墙粉花倾泻而出。旧日桂树下,有人种上从前没有过的白玉簪,住在山里的阿姨,有一天來玩时,从口袋里掏出我小时候从未见过的南酸枣的种子,问我这是什么东西,说屋后的山上落了一大堆。

此外还有什么呢?小学校早已在多年前荒废,山莓也从过去孩子们上学放学的路上消失了,所有过去曾有的五丛,如今一处也不复存在。出人意料的是春天的荒地上和深秋的灌木丛中,忽然出现了蓬蘽和高粱泡的踪影。四年前我第一次在村子里发现这些蓬蘽,正是在小学校过去一二年级的教室后面的空地上。这是头一样我在城市中认识而后才在家乡遇到的植物——或许实际上并不是头一样,只是头一样我真正注意到的——想到它和山莓是一样的悬钩子属植物,硕大的白花和红果那样美丽,心里就不禁涌起一种激动的爱悦。后来的这几年,它们在这块乡下出现得越来越多,竹林边缘,田塍沟上,甚至连我家门前池塘边一小块桂花树荫蔽的空地上,也长满了蓬勃的一片(那旁边爸爸前两年种的一棵小桃树上,还爬了一丛酸叶子),因为不再有什么小孩子来采摘,在四月末布满红色的星星点点。高粱泡似乎也是一夜之间忽然在路边出现的,我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曾在深秋见过和野梦菇子如此相像又繁多如星的果实——但爸爸说从前就有。三年前的11月,我在小学校下的山坡旁第一次看见它,一大片橙红的果实,累累挂在山坡下杂生的苦竹、构树和野蔷薇构成的灌木丛中,在渐渐枯败生寒的空气里,十分醒目。高粱泡的单个果实看起来和茅莓的很像,都是由一颗颗饱满如滴的籽粒攒成的大半圆球,但高粱泡是藤状灌木,圆锥花序所结出的果子也比伞房或总状花序的茅莓要多得多,因此看起来更令人欣喜。我摘了几颗来吃,它的味道很酸,这一点也和茅莓很像,也许比茅莓还要更酸一些,但我已经太多年没有吃过茅莓,因此不敢确定。然后我摘下头上爸爸的草帽,掐了几穗完整的果实放在帽子里,想兜回去给我的小孩吃。等我捧着帽子回到家,里面很多果实已经散碎开来,待用水把它们轻轻冲了一下之后,再轻轻一摘,它们就全都碎成一颗一颗小小的籽粒了。塞了几粒到小孩嘴里,以为他一定会嫌弃的,谁料他却很喜欢,自己站在小桌子前,小小的手指捏着,把一碗高粱泡枝上的果子全都捏下来吃了。

就这样,在人们未曾注意的时间和空间的缝隙里,野果们以某种神秘的力量变迁着,山莓和茅莓在路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春天荒芜的田埂边和空地上忽然出现的无数蓬蘽闪烁的红果,和深秋寒意中路边灌木上攀援的味酸而易散的高粱泡。但在我不再跟随伙伴无事前去探索的山间,仍然应该有新的山莓生长出来。新的入侵植物加拿大一枝黄出现在塘埂上,大路边,夏日里如穗的菊科明黄细花开着,繁密高大的植株将从那里经过的人几乎都要遮住。仍旧生活在村子里的人并不在意,漫不经心地将它们归入从前我们称呼菊科蒿属植物的名称“蒿子”里去,因为那植株乍看上去确实有一点像。是失去还是获得呢,或是兼而有之,正如同我们从中经过的生活?但植物所惠予我的,委实良多,好比儿童时代门口水塘里所生长的萍蓬,到如今仍年年在同一位置开出油亮的黄花。在过去经验之根系与今日经验之花叶中间,有细细茎秆埋藏于水下,默默将其连接。又或是另外一种情形。几年前春天,因为工作原因,我曾到桐庐的山中去过一次。在那里我第一次看见同是悬钩子属的掌叶覆盆子美丽的花,硕大的尖尖五瓣白色花瓣,从高处灌木枝条上纤垂而下,在山中有如仙子的衣袂。那时我想,啊,山莓的亲戚呀。其时路边桃花与菜花皆开,远处重重山坡上全是毛竹,在掌叶覆盆子旁邊,映山红与满山红红的粉的花开着。那一天晚上吃到了山里的竹笋,似乎只是切块用水煮了大盆端上来,却无比鲜美,是我记忆里无数次吃笋的顶好吃的一次。正在吃饭间,不远处一家度假酒店不知为何放起烟花来,所有人都跑出去看,我也跟着跑出去,只见直矗矗黝黑的山前,一缕红亮烟火笔直升上去,升至最高处,却仍旧没有超出那山的范围,于是巨大浑圆的烟花就那样映着漆黑的山的轮廓,倏地爆炸开来。烟花一朵接一朵地放着,人们随着爆炸发出欢呼,我端着碗,一面看,一面怀着那时仿佛无时不萦绕在心中的寂寞,想着,真美啊,要记住它。就这样,童年时的山莓和成年后的掌叶覆盆子,以及映山红和桃花,毛竹,竹笋,烟花,诸如此类的事情,连接结在一起,像是叶脉伸出更细的叶脉,血管分出更小的血管,星座图中一个又一个的星点随意交织勾连,形成我生活中快乐或忧愁的无数切片。这切片便是我存在之本身一部分,虽然现在的我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在一片有限的土地上,还有那样的兴趣日日去寻找、发现。

小孩稍稍长大一点后,对“果实”这件事物,也有了远超于如今的我的兴趣。春天蒲公英的种球,夏日草地上如同三只头并在一起的小船、“船舱”里挤满密密麻麻珠圆种子的早开堇菜的蒴果,秋天牵牛花的“圆球”和鹅绒藤尖尖的蓇葖果,冬天栾树被风吹到地上灯笼一般的蒴果里包裹的圆圆的种子,毛曼陀罗在荒地上留下的干枯多刺的球形蒴果,都可在玩耍时充实半天的光阴。还有那些他从未在真实的山野见过,只是在想象里充满向往的热情的果子,比如八月炸(三叶木通、木通),起初是在绘本上看到,知道它能吃之后,便对它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喜欢和八月炸有关的图片、视频,涂抹八月炸的图画,让我教他写“八月炸”三个字,而后一段时间里,歪歪扭扭地在我的本子上、地板上、床单上和一切他喜欢的地方写上“八月炸”。在和外公视频时,说着等到秋天的时候要回去让公公带他去山里找八月炸那样的话。那不倦的热情常使我感慨,那里面似乎含有一些我苍白的生活里已逐渐消失的,诸如活力、好奇、勇气之类的东西。梭罗在草莓的最后写:“还是印第安人起的名儿好——心果。仿佛天意,初夏里咬开一个草莓,就真的像吃下一颗红彤彤的心,勇气豪情顿时油然而生,一年余下漫长的日子就能面对一切,担当一切。”是这样的吗,真的可以吗?在等待春日迟迟不来的灰茫的漫长日子里,我买了一盒又一盒的草莓。预先吃下这枚心的果子,我们会变得能够更加忍耐、同时也更具有勇气吗?也许,等下次合适的时候回家,我要带小孩去山上寻找山莓的果子,一起吃一小捧那小小的、生长在山野间的红彤彤的心的果子,然后再来看一看,我们是否又增添了一丝的勇气。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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