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健
法国是欧盟内有重要影响力的大国,但德国经济的强劲长期以来使其黯然失色,主权债务危机期间更是如此,欧洲甚至被称为“德国的欧洲”。2017年马克龙当选法国总统后,其旺盛的精力、对欧洲建设的极大热情开始带动法国影响力回升。随着默克尔时代在2021年12月正式结束,同时恰逢法国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2022年1月1日~6月30日),欧盟发展似乎进入了“法国时代”。那么,法国能承担起在大变局下引领欧盟发展的重任吗?
法国是欧盟的创始成员国,一直将欧盟视为自身力量的倍增器。戴高乐曾明确提出欧洲是法国的“阿基米德杠杆”,他说,“欧洲之于法国,就是要让法国再次获得在滑铁卢之后失去的地位:世界第一”。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历任总统均声称自己是戴高乐派,也就是说,法国对于欧洲建设有独特的情怀,致力于以法国模板塑造欧洲。所以,戴高乐极力反对英国加入当时的欧共体,因为戴高乐认为英国加入后将成为美国的特洛伊木马,欧洲也将因此不可能成为法国的欧洲。法国希望将欧洲建设成为一个“团结的欧洲”“保护的欧洲”“政治的欧洲”“防务的欧洲”,让欧洲成为一支真正的世界性力量;而这与英国“松散的欧洲”“贸易的欧洲”以及“跨大西洋的欧洲”的理念是格格不入的。
在法国推动下,欧盟被打上了一些法国印记,如20世纪60年代形成的“共同农业政策”,体现了法国“团结”(意味着德国等国需要补贴法国农业)以及“保护”(从欧盟层面保护法国农业)的欧洲建设理念;1974年法国倡导成立欧洲理事会,开始协调欧共体层面的政治合作;90年代欧盟的成立以及欧元的创建等,都反映了法国将欧洲建成为世界一极力量的主张。
但总体而言,几十年来法国塑造欧洲的努力不太成功。这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两德统一后,法国在欧洲地位和影响力相对下降,而且德国的大西洋主义与欧洲主义同样深厚,在贸易、经济、对美关系等领域,德国经常与英国而不是法国有更多的共识,法国无法改变德国和英国经济上的开放性和外交上的跨大西洋主义;二是东扩,11个中东欧国家的加入让欧盟更难驾驭,一个扩大的欧盟让法国的欧洲理想更加遥不可及,“欧洲杠杆”因此远未发挥法国所期望的作用。
法国总统马克龙2019年在接受英国《经济学人》杂志采访时曾哀叹:“自从90年代以来,欧洲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共同体,越来越将自己看作是一个市场,将扩大作为最终目标。这是一个根本性错误,因为这降低了欧洲项目的政治视野。市场显然不是共同体,共同体更强,它有团结和趋于一致的观念,有政治思想,但这些我们都丢失了。”从马克龙的理想看,他有理由对欧洲现状感到失望,因为欧洲离成为真正的世界一极力量还太远,但他的哀叹也可能是想刺激欧洲加快前行。
当前,法国处于夺取欧洲领导权的有利地位,马克龙本人从未掩饰这一雄心,这不仅仅是因为德国默克尔时代结束、三党联合组建了一个较为弱势的政府,更是世界大势、欧盟内部力量格局变化以及法国雄心等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
其一,“美国不再可靠”开始成为欧盟共识。长期以来,欧洲一直认为美国是可以依靠的盟友、志同道合的伙伴。但美国国内政治的变化却一再打击进而逐渐动摇欧洲这一信念。特朗普政府推进“美国优先”单边主义霸凌政策,震惊了欧洲,将欧洲从长远依赖美国的迷梦中唤醒,即便是最为亲美的欧洲国家,对跨大西洋联盟的前景也有了疑虑。
2022年1月19日,法國总统马克龙在欧洲议会发表讲话,介绍法国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期间的工作计划。
拜登上台后虽然放弃了“美国优先”的口号,但实质上并未改变单边主义政策。阿富汗撤军是一例;背着法国及欧洲搞秘密外交,伙同英国一起与澳大利亚签署安全协定,又是一例;美俄就欧洲安全问题撇开欧洲进行双边谈判,又是一例。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按捺不住怨愤,称雅尔塔时代已经结束,现在“不是两个大国划分势力范围的时候”。
2017年法国首次提出“欧洲主权”倡议时,欧盟内应者寥寥,北欧和中东欧的亲美国家尤其不以为然,但现在则得到了更多的理解和认真对待。值得指出的是,即便在安全上极为依赖美国、极不愿意疏远美国的一些中东欧国家,也加入了旨在加强欧盟防务自主的“结构性合作”。出于顾及美国感受等原因,这些国家不会像法国那样大声疾呼,但也都无言地承认“马克龙是对的”。简言之,欧洲人似乎认识到,未来可能要更多地靠自己。
其二,英国脱欧引发欧盟力量格局向有利于法国的方向演进。英国脱欧强化了欧盟内的一体化主义者,或者说联邦主义者、欧洲主义者。2020年,在法国和意大利的极力推动下,欧盟建立了“恢复基金”,以所有成员国共同发债的形式筹措资金应对新冠疫情。如果英国仍然是欧盟成员国,很难想象欧盟会走到这一步。英国脱欧增强了欧盟内部以法国为代表的南欧国家的力量,削弱了北欧力量,也弱化了欧盟内部的大西洋主义。
当然,法国不能完全代表欧盟,但作为一个最有政治活力的国家,会极力引导欧盟成为一个不同于美国的经济、科技、政治、外交和安全实体,会极力在欧盟内将美国塑造为一个不可靠、不可依赖的形象,当然也会极力推动欧盟构建欧洲主权、建设战略自主能力。没有了英国的掣肘,法国在欧盟内无疑处于一个更为有利的地位。这也是“战略自主”概念在欧盟内被日益接受的一个重要原因。
其三,马克龙的亲欧立场是法国赢得其他成员国特别是欧盟机构支持的重要因素。马克龙五年来对欧洲建设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尽管其本质上仍是从法国利益出发,但由于是以欧洲的名义,其他成员国即使不认可也难以反对。2019年,欧盟领导人换届时,马克龙所提名和支持的政治领导人都获得了重要职位,如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欧洲央行行长拉加德等。这些人都是所谓的欧洲主义者。
过去几年来,法国一些欧洲政策主张开始得到推进或落实,比如欧洲央行的量化宽松政策,事实上执行的是财政货币化的政策。欧盟总额7500亿欧元的“恢复基金”,是欧盟首次从联邦层面以赤字的形式应对危机,而且其中的较大部分将以赠款的形式发放给成员国。法国的战略文化也开始成为欧盟的战略文化,这方面最突出的表现是,“欧洲主权”“战略自主”正成为欧盟的地缘政治诉求。当前,欧盟正在制定《战略指南针》,目标也是试图形成和加强欧盟共同的战略文化,提升军事能力。
自2022年1月1日起,法国开始担任为期半年的欧盟轮值主席国。在其工作计划里,设立了三大议程,其中第一大议程就是建设一个“更主权的欧洲”,并提出“加强欧盟的战略自主将是法国作为轮值主席国的中心工作”。2022年1月19日,马克龙在欧洲议会发表演讲,再次提出要“创建一个独立的欧洲,有能力决定自己的未来,而不是依赖其他外部大国的决定”,并宣称欧洲需要“重新武装”。总的来看,法国担任轮值主席国期间的议程既着眼于当下(比如应对疫情),也注重长远,因为战略自主建设决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而是一个持续的过程。但法国想要让欧盟如臂使指,充分发挥“阿基米德杠杆”的作用,还面临诸多阻力。
一是德国的不完全配合。在欧洲的货币政策、财政政策、对美政策以及出口管制等诸多至关重要的政策领域,法、德之间都存在较大分歧。比如欧洲央行的货币政策在德国国内一直备受争议。德国媒体称欧洲央行行长拉加德为“通胀女士”(指其滥印钞票导致物价飙涨,民众购买力缩水)。德国联邦宪法法院也多次因德国国内人士控告欧洲央行非法行动做出裁决。2022年,欧盟还需要确定是否修改《稳定与增长公约》(此公约规定,欧元区各国政府的财政赤字不得超过当年GDP的3%,公共债务不得超过当年GDP的60%),这也将成为法国影响力的试金石。德国更为亲美,大西洋主义势力仍然根深蒂固。德国出口管制也更为严格,这也对法德两国及欧盟层面的武器研发形成较大阻力。
二是北欧及中东欧国家的反弹。北欧及中东欧国家在诸多政策领域与德国立场相近,但更加激进,比如不愿承担南欧国家债务风险。2020年欧盟“恢复基金”谈判期间,由丹麦、瑞典、荷蘭、奥地利四国组成的所谓“节俭集团”就曾极力反对以共同担保的形式筹资,特别是反对以赠款的形式发放。此外,这些国家对法国的欧洲议程,特别是放松财政纪律约束、构建欧洲主权和战略自主、寻求与俄罗斯对话、摆脱对美国的依赖等都心怀疑虑。
三是美国因素。法国在欧盟内推动的政策,特别是构建欧洲主权和战略自主,不在中美之间选边站等,都不是美国乐见的。所以,美国将不遗余力通过影响德国、北欧及中东欧国家,防止欧洲成为法国的欧洲。
四是法国自身因素。马克龙是一个强势总统,对欧政策极为积极。2022年4月,法国将迎来总统选举,马克龙连任希望较大,但仍面临一些挑战。按当前民调,共和党候选人佩克雷斯有可能成为马克龙的有力挑战者。如果马克龙下台,下届法国政府的对欧政策可能会做出一些调整,虽然不会发生根本性变化,但在推动欧洲建设方面可能没有马克龙那样的激情。
2022年,欧盟面临着诸多风险挑战,包括乌克兰危机、通胀、能源危机等,迫切需要有人来领导,法国虽然意愿强烈,但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当好欧盟掌门人,还有待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