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雨婷
莺初解语,最是一年春好处
高三那年玉兰花开的时候,我和芊芊去吃了比脸还要大的大碗牛肉面。她抱着碗喝牛肉汤,整张脸像是埋在了碗里。很久后,芊芊放下碗,脸上似乎还冒着热气。“关中的面就是好吃,等咱考上西北大学了,再来这儿吃顿牛肉面。”
我看到她热得红扑扑的脸,估摸着自己现在也应该是这个狼狈模样。北方小城的我们低估了古城的气温,厚厚的外套似乎有些不大合群。
就是在那个仓促的春天,漫步玉兰树下,我故作老成地假装自己是一个大学生,着迷于太白校区古老的房子和从我身边路过的“大人们”,却茫茫然不知未来何去何从。有黑色短发的女老师在不远处向我招手,是一个小时前自主招生面试我的老师。
“嘿,同学!你要出校门吗?一起走吧。”老师优雅而有亲和力,“我是历史系的老师,你是哪里人呀?”
后来我就不小心打开了话匣子,伴随着高中生犹未散去的“中二病”后遗症,从陕西出版状况谈到中华文化传承,直到和老师道别,我竟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我立即给爸打电话,说我第一志愿就要报西大,刚刚那个老师真的好有魅力,我不小心跟她聊了很多我平时都不会讲出来的话……
然后我爸就让我面壁思过了。你怎么这么能胡说?你知道什么叫中华文化吗?你在大学教授面前谈论中华文化?他们的学识高度就你现在这样子,一辈子都达不到,你还吹牛。
我觉得很委屈,赌气说出一句我爸从此夸赞、讽刺、鼓励都可以引用的话:他们的学识高度我一生无法企及,但我也有我的精彩,他们也永远体会不到啊。
就像是可以看到自己未来会很精彩似的,但我在学校门口依然彷徨。那时的玉兰花开得和如今一样——白得发亮,犹如一个5瓦的节能灯泡。
微雨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芊芊最终去了南京,我留在西安,两个不同的古城,开始讲述两段新的故事。卖超大碗牛肉面的店关门了,开学的九月,玉兰的白暂时回避了闷热,一棵棵平凡的树沉默在浮躁的日光下。
迎新的学长说,同学你好,现在是中午十二点,我约了朋友去吃饭,你顺着路走,看到一堆人在排队,就是领军训服的地方。他踩着杰克逊的太空步,向我礼貌告别,并飘出了我的视线。
“还是因为你颜值不够,所以吃饭比学妹重要。”舍友泡着脚评论我的遭遇,“可是你为什么军训站军姿可以坚持那么久?”
“站军姿的时候,我就开始想象,我打开了路由器,点开手机Wi-Fi连接,点开微博,刷呀刷,突然发现,有个人更新了,我决定给他评论一下,首先我点了个赞,然后开始写评论,考虑一下写什么呢……结果教官就说休息了。”
“你想象力好厉害,我觉得你可以写故事了。”
我也觉得自己会成为一个写故事的人。当文学史课老师讲着“关关雎鸠”的时候,我早已心猿意马。心中的简媜说不如出去玩吧,心中的林文月却一脸责备,“中文系是严肃的,不是吟弄诗文的散漫”。不知不觉,竟在纸上写了一句句小语。不堪忍受平淡的折磨,仍然的茫茫然,我的玉蘭不知藏匿何处,就像那棵普通的树,就像那棵秋天没有开花的玉兰树。
几经煎熬,第一次有稿费的文章发表,样刊快要到的那几天,我每天去校园邮局观望,一次又一次地看和编辑老师的聊天记录。
“老师,我杂志收到了,可是没有看到汇款单呀。”
“你别急呀,稿费还没有发。”
“老师,我汇款单收到了,但是我不知道有时间限制,所以现在过期了。”
“好吧,等款退回来我再给你寄一次。”
“老师,我放假了,汇款单寄到学校了,我收不到,回去又过期了。”
“……你还是把银行卡号给我吧。”
一波三折,当时痛恨着自己的愚蠢,每每发出消息,都担心被编辑嫌弃。现在看来,却没有了昔日的内疚,竟觉得多了几分有趣。最终咬了咬牙,拿稿费去太白校区吃烤鸭,旁边坐了一对老夫妇,老太太说,要多喝汤,才对身体好。
休辞醉倒,花不看开人易老
那年冬天雾霾惊人,朋友透露了她从小就喜欢的男孩子。每每坐在图书馆六楼的地上,放三五本小说,听她絮絮念叨。偶尔买了面裹花生,偷偷放在嘴里嚼,咔嚓咔嚓的声音总让自己有些负罪感。好在那时六楼人少,除了我们两个,只有很远的地方有一个拿着不锈钢水杯的男生,埋头读书,似乎永远不会抬头。
他打篮球的时候特别帅,他小时候帮我解题的时候特别帅,他虽然并不是长得很帅的那种,但我就是觉得他特别帅……我听她描述语无伦次的少女心,故作老成地感叹高考过后……人们大概都是这样。在吃一粒花生豆的时候,我突然停止了咀嚼,说:“我觉得那个永远都在看书的人好帅。”
“今天他看的是夏目漱石的《我是猫》。”趁他接水的时候,朋友帮我过去瞅了一眼。
“刚刚我看到他拿的那本书,竟然是《尤利西斯》。”趁他接水的时候,朋友又帮我过去瞅了一眼。
就像是一场无聊的游戏,我和朋友重复着吃花生豆和看他读什么书。以至于我后来患上颞下颌关节功能紊乱,医生说不要吃太硬的东西。每次下巴被卡住,我都怀疑是不是当年吃花生豆所埋下的祸根。
颞下颌关节功能紊乱,让我吃尽了苦头。难以咀嚼的时候,看到朋友可以正常吃饭,内心痛苦几欲流泪。实在难以忍受之后,我只好请假去医院治疗。给社团负责人打电话说:“我下巴掉了,今天不能去了,对不起。”
听说当时在场的同学都笑得花枝乱颤,但我当时真的被系统紊乱症状蹂躏。现在想来,如果谁也告诉我他下巴掉了,我定会先笑一会儿,然后才推荐当时为我治疗的医生。
至于后来的故事,我的朋友没有和她的青梅竹马在一起。那个读《尤利西斯》的同学,我也不知道他是谁。除了知道我们不同院系,从此毫无线索。图书馆遇到他,而他坚持读了近两年书,最后一个下雨的期末考试周,他走出开水房撑开了伞,从此消失在雨中。
莫待春回,颠倒红英间绿苔
没有精彩的人生,没有值得讲述的故事,当年的轻狂或悲哀都已经成为笑谈,生活却淡然得足够拧出一首没有调料的诗。我无处安放的青春在西北大学悠悠停留了四年,无须诉说,就已经注定了我的与众不同。
我曾旅学台北,路过台湾大学,看到椰林大道惊得吸了一口亚热带的热气。身旁笔挺的大王椰子树讲述着青年的笑貌,我沉默的内心早已奔腾。一路走到醉月湖,又是下雨,白发老者撑着伞从我身旁路过。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十分十分想念我的玉兰,想念那些有璀璨颜色的白。
岁月流转,花开花落千年。无数个平淡的故事无数个平淡的我,都努力绽放着自己的5瓦白光。古城中有无数株玉兰的地方,也总在她的某个角落里,珍藏着你我的一缕小小情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