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红梅
一
张益风是叶清清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奇怪的男孩。
怎么奇怪呢?大概是,他有一双奇怪的眼睛,像是会说话,让他看起来比调皮的同龄男孩温柔。还有奇怪的性格,沉默却开朗,平日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只会翘着嘴角笑。最令人嫉妒的,是他那奇怪的脑袋,那么聪明,好像世界上真有毫不费力就成绩顶尖的人。
叶清清和张同学第一次认识,是在上初中以前。
那时候,她在小姑姑家里度过了一个悠长的夏天。从小到大,整个家族里,除了爸妈,叶清清跟小姑姑最亲。在幼时的叶清清眼里,小姑姑是个漂亮又时髦的女子,那时她还没结婚,会教叶清清背唐诗宋词,会给叶清清做艳丽的小裙子,会用凤仙花给叶清清染指甲。所以当她从家里收拾了一大堆东西搬去别人家的时候,叶清清哭得比嫁女儿的奶奶都狠。此后每个假期叶清清都要爸爸把她送到小姑姑的新家去住一段时间。
那个暑假的一天,叶清清兴高采烈地出门,拿着姑姑给的零钱去附近买冰棍,结果附近的小卖部没开门。解不了嘴馋哪能甘心。
她多走了二十分钟,背上冒了好几层细细的汗。
“叶清清!”
張益风骑着自行车,恰好路过街上。
叶清清用了“恰好”两个字,其实也不过只是长大以后的自己,赋予了那个时刻特别的意义。
当时,她停住步子,扭头看着那个脸上有道疤的小男孩,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见过你,我姑姑是你姑姑的邻居。”
嘿,好巧。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他骑车带她回家。
七年级的时候,叶清清和张益风成了同学。她第一天就认出了那道疤,惊喜于小时候的交集,想跟他做朋友。不过他好像不怎么喜欢跟女生讲话,对她也爱答不理的。一整年下来,他们也不怎么熟,只是每次碰上了,张益风会拉长了嘴角冲她傻笑。叶清清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所有女同学都那样,但她内心一直觉得自己跟张益风是有一种默契的。
那个暑假还发生了另一件事。叶清清玩打火机,把张益风姑姑家院子外的秸秆堆点着了。火势蔓延得很快,顿时就把叶清清吓愣了。她当时蠢到不敢承认,偷偷在树边挖坑埋作案工具的时候,被张益风逮住了。
“你在干吗?”
“嘘,求你,别告我。”叶清清挤着眉头把一根小手指举到嘴边,然后一溜烟跑回家了。
叶清清不知道他有没有揭发自己,后来他好像跑回家叫人灭火。她听到外面有一阵嘈杂的声音,而最后也没有人上门兴师问罪。
他的单车,那场小火,叶清清觉得,这些都是她和张益风共同拥有的、心照不宣的秘密回忆。二
他们的初中,每年都要分一次班。按成绩分班的话,他们没有缘分,因为按第一名分一班、第二名分二班这样的规则,成绩一样好的他们是不会分到一块的。就像同班时,也因为这样,他们的位置怎么调动都没机会把距离拉近些。叶清清一直记得的,只是那时三组四号和五组二号两个位置。有次叶清清把小镜子放在桌面上,下午的阳光斜洒进来,刚好在他侧脸上反射出一块光斑。他没说什么,借了女同桌的镜子贴在脸上,差点亮瞎叶清清的眼。
这样的互动不多,不过她把这种幼稚记得牢牢的。
往后叶清清跟张益风就不太见面了。那时候她还蛮争强好胜的,一直努力去交朋友,可结果往往是朋友有多少,“敌人”就有多少。可能她身上多少有点傲气和戾气,容易被疏远。她索性就铆足劲在学习上碾压别人,常常暗地里跟几个熟悉的人较劲。
再次有了很多交集是初三。他们成了楼上楼下的邻居。
中学时最讨男生喜欢的女生,大概就是学习好,爱笑,又开朗的那种吧。班里的女生各有各的小群体,叶清清为了消解自己不合群的骄傲,总是把自己更好相处的一面不停地放大给别人看。当她经常跟顽劣的男同学一起打闹的时候,不知不觉就融进了他的朋友圈。
初三大本营在四楼,只有叶清清所在的一班被孤零零地丢在了三楼。叶清清总是喜欢上去找以前的朋友聊天,三天两头在人家后门口游荡,没多久就跟二班的男生小群体混熟了。徐艺是里面最捣蛋的男生,每每看见叶清清都要揪她的帽子,害她跌跌撞撞地倒退。那时为了不影响学习,老师们都不让学生串班。大家跟别班同学在一起聊天都有点偷偷摸摸的味道。徐艺经常故意把叶清清往自己教室里拽,两人就在门口抠着门缝僵持。有一次他还真把她惹急了。叶清清瘦小,竹竿儿一样的身板,能有多大的力气?徐艺没控制好力道,一下子把她掀在地上,还硬拖了两步。
叶清清很想哭,因为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受了欺负。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开得起玩笑受男生欢迎,还是像个可以戏耍的跳梁小丑。
张益风从背后拉了她一把,开玩笑似的替她掸掸灰,说,“别哭别哭,你可千万别哭。”
叶清清心想:“我们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吧。”好像可以恢复以前那样,淡淡的,会让人惦念的状态。
自从那以后,张益风莫名其妙地开始在男生群体中活跃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格外留心那个身影,反正她经常看见他一下课就拉着同桌去上厕所。在楼梯拐角处,他时不时会和她四目相对,叶清清去二班对面的办公室请教问题时也一样。谁叫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呢?
他们俩几乎不交流,只有眼神是不躲避的。
叶清清跟二班的男生一起聊天打闹的时候,张益风慢慢也会在场了。叶清清学聪明了,徐艺再欺负她,她就往张益风背后躲,三个人玩老鹰捉小鸡。他们还偷偷告诉叶清清,张益风突然缺掉的半颗门牙是怎么在半夜摸黑起来上厕所时“牺牲”的。
就连数学老师都变成了她跟张益风互通有无的桥梁。这位女老师天天跟叶清清念叨:“把你的数学笔记拿出来给我看看啊!你知不知道,张益风都已经开始整理重点题型了?”
叶清清知道,在办公室里,各科老师经常把她和张益风相提并论。
叶清清喜欢这种竞争。她想,不管怎么样,高中我们还是会碰到一起的吧。
快中考的时候,也许是鼓励,每次“狭路相逢”,张益风总是默默递给她一块奶糖。
有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频繁撞见,好像校园变得那么小,走哪都能遇上。而且糖太甜,叶清清都要长蛀牙了。
那是叶清清最快乐的时光,但是,一转眼就过去了。三
高中前的夏天,叶清清又去小姑姑家住了几天。她每年都去,但张益风长大后就不去了。
某天他突然在QQ上问了一句“在干吗”,叶清清激动得差點把手机扔出去。
他们早就相互加了好友,但从来没在线上聊过天。
“在天台画画。”
“我喜欢你。”
这下叶清清自己都差点跟手机一起飞出去了。她在电光石火的瞬间想了很多很多,回忆起第一次见他时的稚嫩模样。
“我……”我喜欢他吗?
对面是一阵更长更长的沉默。
“我玩游戏输了,他们逼我群发的。别在意。”
哈,就知道。叶清清心想,没关系的,你说了我也不会信。
那个夏天过到一半的时候,徐艺隔着屏幕问叶清清:“你觉得张益风人怎样?”
“蛮好呀,聪明,又温柔。”
“那是你喜欢的嘛!”
叶清清心想:不管怎样,彼此都不会有更多交集了吧。也许在他心里,我们充其量也就是对普通朋友。一定是的。不然他不会从来不跟我聊天,不喜欢跟我多说话,不会见不到了就像陌生人般一样,也不会跟我开那样的玩笑……
“怎么可能啊?你不要老是制造八卦。”
“我现在跟益风在一起,在你家附近呢。”
“要过来玩吗?”叶清清不敢表现出一点惊喜,装作波澜不惊的样子。
“不了,我们就走了,再见。”
叶清清后来才想明白,也许那声“再见”是张益风跟她说的。
少年时我们都是很健忘的,也许一个夏天就能带走所有的心事。说到底,从头到尾,叶清清所讨厌的,只不过是她从来没有看懂张益风,他总是若即若离,让她在过山车里进退两难。他不说,她自然也什么都不敢信。
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是那么奇怪,让叶清清从认识之初就费尽心思地揣摩和想象。偶尔其中某个人不经意把距离缩短,另一个人又自然地拉远。更多的时间,他们只是远远地对望,还是在人群的背景之下。叶清清藏着患得患失的小心思,一味从毫不起眼的细节里反复探寻对方的心意。他那么神秘,她那么骄傲。但互相欣赏是真实的。这可能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吧。四
他们终究是没有缘分。后来高中三年分了那么多次班,就两个尖子班,叶清清却再也没找到把风筝线重新收回手中的机会。
张益风的笑容和眯眯眼,开始出现在好多人眼前。叶清清也有了更聊得来的朋友。
高一时,叶清清的后桌刚好是张益风的好兄弟。竞赛报名的时候,她借用他的手机,发现QQ里有张益风的账号。那串数字,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她没办法放弃任何一个了解他的机会。但最后知道了答案,其实也和不知道没什么分别。
叶清清相信,那个夏天本来还可能有另一个不同的结果……他们会来找她,而不是逃走。
高二冬天的一天,叶清清多做了一会题,离开时教室里已经没剩几个同学了。
她瞥见张益风站在一个女生桌前,掏出一副红红的连指手套。那个漂亮的女生扭捏地拒绝了。
那天的风真冷,跟刀子一样刮在皮肤上。叶清清想起初中时的冬天,那时他们还用自己的碗在食堂打菜,张益风看她走过来,饭都没吃完就起身接过她的碗。那时他也是说:“冬天水太冷了。”
仔细想来,叶清清和张益风从来都没有一次深入的交流,也不熟悉。甚至因为各自的心思,竟然连朋友都没做过。有段时间,他不断透过别人的眼睛认识她。到后来,故事就变成,只剩她努力从别人的言语里想象他。张益风就像是故事里冬日火炉旁的过路人,明明相处了两个小时却感觉好像只相处了十分钟,明明只是像两条相交线亲近了那么一下,她一个人倒还惊涛骇浪了一场。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