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鹿礼
很久以前，我还是个在题海里挣扎的少年，被一场场考试折磨得满面菜色。偶然翻杂志，看到有作者痛批教育体制。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那篇文章极其流畅的语言和字里行间流露的情感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心上。有意瞄了一下作者，便心怀感激地记住了这个名字——陈丹青——在當时的我看来，他是为学生“伸冤”的人。
1953年，陈丹青出生时，陈父因喜爱文天祥的名句“留取丹心照汗青”，遂给儿子取名“丹青”。这两个字仿佛是命运早早为这个幼童提笔圈画，既圈下诗人的风骨，又让他和水墨丹青结缘。
陈丹青自幼喜欢绘画，十几岁时赶上“文革”，只得被迫中止学业。下乡期间，他辗转赣南与苏北农村插队落户，在艰苦的环境中仍坚持自习绘画。1980年，陈丹青以《西藏组画》轰动中外艺术界。
但他并没有“趁热打铁”，而是奔赴欧美继续学习和感受，其间出版了《纽约琐记》《音乐笔记》等杂文集。
艺术和文学从来都是相通的，这一点在陈丹青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他的文字正如他的绘画，流畅丰沛，文笔一流，没有半点“科班”出身的掉书袋，更不屑于华丽辞藻的堆砌，两句白描传达一整件事，满满都是生机。
他形容演奏家霍洛维茨，说他从前风流倜傥，而“如今老了，嘴唇像老太太那样抿着，似笑非笑”，两个逗号和三个短句让一位演奏家的老态跃然纸上。他还写纽约那些画廊，说里面的画都“瞪着焦距不详的目光，穿越你的注视，看向未知的处所，一副待认领的表情”。看似平常的寥寥几笔，却能穿越千山万水和时光的错位，精准地把纽约某个小画廊里的氛围定格。用“细腻传神”来形容他的文字，丝毫不过誉。
倘若陈丹青继续画或者继续写，他大概会在业内取得不错的成就，然后捧着各式各样的奖项，等到了一定年龄就自然成为人们口中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但是他偏偏不按剧本来。
2000年，陈丹青从纽约回国，被清华大学聘为教授，几年后他却愤然辞职，痛斥现行教育制度下的考试是“不折不扣的荒谬和侮辱”。记住陈丹青，大概就是在这时候了。舆论的炸弹被引爆，有人拍手称快，也有人斥责陈丹青是“老愤青”。
面对这些，陈丹青不以为意，他接连出版《退步集》《草草集》等一系列杂文集，历数当今社会的一些弊端，自然也引发了更多的争议。这段时间，很多人都是通过文字才认识了这个画画的陈丹青。
大概是绘画和文学“两栖”，陈丹青的文字里有一种特别的节奏感。同时，他思维敏捷，字字犀利，自带锋芒。所以我最初阅读《退步集》，看得是十分酣畅。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我逐渐读出陈丹青完整的逻辑思维和极高的人文素养。
在《谈话的泥沼》这部谈话录里，他和王安忆从美术聊到音乐、文学、影视、哲学，充分展现了名家的学识和胸襟。陈丹青从来不以名家或者学者自矜，他说：“我真正的文化程度就是高小毕业，中学都没上过。”坦诚且率真。但是面对艺术，陈丹青始终保持着一颗虔诚的心。
去年，他做了一档节目叫《局部》，讲解国内外一些或出名或不出名的绘画，天南地北地神侃。后来，《局部》的讲稿被整理成书。配着那些绘画细细品读文字，我的情绪仍然会被紧紧地攫住。读到分析蒋兆和老师的《流民图》时，我几乎是要落泪的。
文学艺术就是这样，作者越走心，读者就越有机会受到感动。在《局部》里，我看到了陈丹青深深的人文主义情怀，他尽他所能地，为这个极速发展的在多元价值观里飘摇的社会传承一丝文化命脉，一字一句地告诉迷茫的一代人，什么是文化，什么是美。
忽然就明白，对陈丹青的定位，从来就不该是“老愤青”。很多人对他的了解止步于“敢言”，却不曾看到他的“敢言”是源于对真诚的执着和骨子里对自由的向往，而正是这种内在的风骨让他从人到作品都散发着和多数画家、作家不同的气质，或者说魅力。
只是近年来先生很少发表观点，不知道是不是和年龄有关。年初，偶然在某个文艺软件上看到先生给网友的拜年语：成了家的，快生孩子；没对象的，赶紧找。字写得龙飞凤舞，潇洒不羁。这段祝福语就好像某个喜欢从眼镜上方看人的严厉先生禁不住晚辈难缠，有点温柔又有点敷衍地摸摸晚辈的脑瓜子，带着傲娇的爱意—好了好了，我说完了，你们去玩吧。多么可爱。
如今再看十年前出版的《退步集》，其中很多观点已略显过时，不太适应当今社会。时评和杂文总有一天会失去时效，然而陈丹青在文字中倾注的态度却远远超出了文字本身的意义。正如他所说的，做人是安身立命的根本，然后才能搞学问事业。
陈丹青还有一种“像莫扎特一样的孩子气”。比如有人请他在一份倡议书上签名，他认真看了半天，总算提笔，写的却是：“倡议什么呢？陈丹青。”比如在《草草集》的序言里，有一张陈丹青的半身照，配的文字却是：“摄于哪年，摄于哪里，都忘记了。”还如在一次演讲上，陈丹青开篇就讲：“主持人一定要我来，拖到半夜，胡乱写点，念完拉倒。”
这么多年来，陈丹青虽然写了很多本杂文，却是没有发表过小说的，这在传统意义上总离“作家”有那么一点点距离；可是他身体力行地诠释了韩昌黎提出的“文以载道”。虽然嘴上说“胡乱写点，念完拉倒”，一派自由随性的模样，可是他始终肩荷着时代赋予的责任。在我心目中，他的精神风骨已经超出了很多的作家。endprin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