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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

祁应蓝

傍晚六点的黄昏与薄云在略闷的空气中酝酿,酿成的诗意织成一片霓彩,半笼住了残阳。知了的鸣声像坏了天线的收音机,断断续续,却没有回音。

外婆问我还记不记得那条小巷——承载着我整个童年的小巷。我笑:“记得,当然记得。”然后外婆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说她的那些老姐妹:麻将馆的王大姐、时装店的李阿姨、发廊的谢老师……我打断外婆的话,问:“那她们现在在哪呢?”外婆微微一愣,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还能在哪啊,走咯。”我抬頭看着外婆被岁月侵蚀的侧颜说:“没有办法啊,时间又不会停下脚步来等谁。”

我起身,问外婆我新买的白瓷杯在哪里。外婆略略弯身说:“在那个大木箱里,你自己去翻翻。”

我掀开盖着木箱的红布,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款式,已经落满了灰尘。

我翻开木箱,琳琅满目,什么都有——儿时爱看的连环画,故事书,一页一页地散着,找不着归处。还有我小时候的蓬蓬裙,小小的一条,我甚至都想不到我当时是怎样把它穿进去的。我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代表着岁月的“退休使者”,脑袋里却怎么也拨不开深处的雾,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我是一个记性不好的人,总是丢三落四,记不起这些小玩意是什么时候来到我的身边也是正常的。可我总是觉得心里堵堵的,大概是因为它们也被我宠爱过,出于某些原因又被我塞进了无人问津的角落,尘封在记忆深处。大概是这样,我才会对它们怀有愧疚,便不好意思再次见它们。

我漫不经心地找着我的白瓷杯,疑惑着怎么找了好久都没找着。翻到最底下只觉得手不舒服,抬起手来看,已经是满手的泥。我皱着眉,看着我手上那些不友好的家伙,往木箱底部瞧了一眼—— 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泥块占领了那块秘密基地。我用纸巾包起那些泥块,随手丢在了旁边。外婆可是极爱干净的,头一次在外婆家的房间里看见泥,倒还真是件稀奇事。

我儿时的芭比娃娃,缺了一只腿的电动小狗,琴键丢了好几个的玩具琴,泛黄的作业本,小学时的出入证……那些被我遗忘在记忆角落的小东西,都被外婆收进了木箱。

“你怎么把这个翻开了?”旁边响起一声低低的惊呼。

“不是这个吗?”我转头疑惑地看着外婆。

“哪能是这个呢。”

外婆蹲下身来,一件一件地把我拨乱的物品整理好。她没有说话,只是一件一件地、轻轻地、如视珍宝般地将它们整理好。

风扇“吱嘎”地转着,我起身望着窗外那轮耀眼的金黄色,任时间降服成温柔的橘红,低声呢喃:“太阳该归山了。”

“你妈妈快来了吧?”外婆突然问。

“嗯?”我愣了愣,转头看向外婆,“快来了吧。”

外婆正用手托起纸巾里的碎小泥块,打算装进木匣里。

“外婆,”我忍不住喊道,“那些泥块不丢了吗?”

“丢?”外婆朝我笑,“为什么要丢?这可是你妈妈送我的。”

我开始怀疑妈妈的品位,送礼物也没必要送泥巴吧。

外婆只笑,将泥块装进小木匣。

“它可是有来头的。”外婆故意吊着我的胃口。

“哦?”我好奇。

“当时搬家想讨个好兆头,就决定在我二十八岁生辰的前一天搬家,连着忙了好几天,也忘了生辰这事。记得当时你妈老鬼鬼祟祟地在菜园里忙活,我们当时也没在意,直到你妈把我新播下去的白菜种子给挖出来了,我们才发现她在菜园里做泥人。我当时就气啊,你外公更生气。你妈蓄着眼泪把那泥人交给你外公。你外公一看,那泥人做得丑,还费了那么久的时间,一气之下把那玩意儿摔得稀巴烂。你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哽咽着解释她为什么做这泥人,原来是想给我做礼物。我觉得挺对不起她的,于是就把那些泥块收了起来。”

外婆红了眼眶,嘴角却微微上扬。

“后来呢?”我坐在外公新做的安乐椅上晃了晃。

“后来?”外婆看了我一眼,“后来你妈一个人生闷气生了好几天,她大概也不知道我把那些泥块收起来了。”

外婆眼里透露出来的不仅仅是故作无所谓的不自然。

如果真相被掩埋在风尘里,那就让它独自消化吧。

“你瞧这个。”外婆满心欢喜地说。

一个水杯,甚至普通得让人心疼。

“这是你表哥上小学时用的水杯,他可喜欢了。我每天都给他装一杯豆浆补补营养,他那个时候太瘦了——风一吹就能吹跑,给我心疼的。他从小父母离异,缺少父爱,整天沉默寡言,我更心疼了。一次我送他上学,走到半路他突然停下来盯着一家百货店的橱窗看,然后问我可不可以把那个蓝色水杯买下来给他——就我手里的这个。他一直很懂事,从来没跟我提过什么要求,我当时一听,马上就买下来了。他当时可高兴了。想想好像好久都没见着他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外婆的声音低落下去,眼里的悲伤不小心溢了出来。

我张口想说什么,可终究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水杯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可能是放太久褪色了。杯身是旋盖式的,还被刻上了一个“鹏”字。表哥比我大了近十岁,已经外出工作几年了。不知道外婆是什么时候将这个水杯收进木箱的。

我看着太阳的余晖洒在房间的白瓷砖上,洒在外婆温柔的脸庞上——尽管她已经历尽沧桑。

“记得这个吗?”

“什么?”我望向外婆手中的挂袋。

挂袋是素白色的,带有一点灰调,不知是不是放太久的原因。我瞧着这挂袋有些眼熟,又记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它,便朝外婆露出疑惑的神色。

外婆笑:“不记得了?”然后轻轻叠好它,“这还是你上小学时给你买的。你当时瘦得皮包骨,个子矮矮的,头发也少,脸色一点也不红润。你那时挑食,你妈又忙,我就每天早上给你加餐,就是用这个挂袋装着的。”

那挂袋的确不大,拴在门扣上刚好合适。

“每天不是豆浆鸡蛋就是包子白粥,你啊,可吃了我不少东西呢。记得有一次,你不小心打翻了豆浆,怕我责备,第二天的都不来拿了。你小学毕业时,人长高了不少,也白胖了许多。瞧你,这都不记得了。”外婆嗔怪道。

我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小女孩踮脚去解开挂袋的画面。

外婆从木抽屉里找出一把小铁锁——木箱里的东西已经整理好了,“咔哒”一声,逝去的时光被封存在木箱里。

我不确定我再次打开它将在什么时候。一年?十年?还是我永远不会再打开它呢?

没有人知晓。

外婆坐在安乐椅上摇啊摇,手里握着一杯温热的红茶。最后一抹橘红融入了天地的分界线,天空的酡颜被时间褪成深沉的暗紫色。汽车驰过,放着噪人的音乐。闷热的风钻过弄堂,抚得枝叶乱叫。池塘里的青蛙附和着蝉鸣,不闹心,恰好增了一线生机。广播里播放着悠扬的结束曲,远远的田野里传来孩童欢快的笑声。

真是无忧无虑呢。我摇摇头,嘴角微微上挑。

隔壁的菜香飘到了家里,想来是阿姑的女儿回来了。我起身取了一支甜筒,冰凉的味道沁得我打了个喷嚏。外婆看着我笑,抿了口茶,突然说道:

“这人一老啊,就不喜欢宁静,越宁静心里就越闹得慌,空落落的,却又不知道为什么而空。遗憾也被断断续续地播放,又握不住时光,就只能看着它一丝一缕地飘散……”

外婆朝我苦笑了一下,又看着黄昏叹了口气。

果然啊,历尽沧桑的归燕在安谧的时光总是寂寞又无奈的。

我也叹口气,看着黑夜用蝉鸣与月色编织成一件深色的帐幕,慢慢罩下来,俯身倾听人类遗憾的叹息。

可我不是黑夜,也听不见那些遗憾的叹息。

我想就算把自己关进房间,即使有许多的话,也不知道该怎样对着墙壁说出第一句。因为曾经空落落的地方盛满了失落,不知道来自哪里的失落,也无法弥补。

“都会好的。”我说。

不知道是对着谁说。

原来,有许多空是无法弥补而又珍贵的。

编辑/胡雅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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