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军
昨晚老康又没睡好。
按说他不到十点就睡下了。回村好几个月了,老康一直没什么正经营生。正是农忙时节,村人们都在锄地、下菜、摘黄花,从早到晚忙个不停,一躺下呼噜声就波涛汹涌了。老康却闲得有些无聊,白天不是在村子里转悠,就是出去割点草,或者是帮一些熟人干些活计,像下菜、浇地什么的。晚上呢,怎么也睡不着,就只好看电视打发时光。老康一直就爱看电视,可是他不喜欢看那些搂搂抱抱的言情片,老康钟情的是战斗片。说实话,要是有个好战斗片看,让他少吃几顿饭也行。今年是新国中国成立六十周年,打开电视,几乎每个台都是战斗片,这可遂了老康的愿。一到晚上,他就在密集的枪声和轰隆隆的炮声里激动着,往往一看就是大半夜。白天的时候,老康也总是回味着战斗片里精彩的镜头,延安窑洞里老毛那一个个有力的手势,那些身负重伤仍和日本鬼子殊死搏斗的抗日英雄们,以及那声势浩大的渡江战役场面,总是让他激动得热血沸腾,看多长时间也觉不出累。狗日的,这才叫电视,他经常一边挥舞着镰刀,一边自言自语着。
他是过足了瘾,可把老伴儿给折腾苦了,老伴儿有些神经衰弱,本来就睡不好觉,一个劲地嘟囔被隆隆的炮声震得头皮发麻。老康就只好不情愿地下地关了电视,可脑子里还是想着里面的英雄到底打死几个鬼子了。过了一会儿,老伴儿那头有了微微的鼾声,估计是睡着了,老康终于又按捺不住了,怕老伴儿醒来,他干脆不开灯,摸着黑,蹑手蹑脚往电视旁边蹭。还没等他找到开关,老伴儿一下子惊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他下去干什么。老康只好说想出去解个手,顺便给羊添把草。老伴儿还真给他哄住了,扭过头不言语了。老康知道老伴儿大概还是睡不实。近来老伴儿的病更重了,往往一整夜也睡不着,前几天去了县城的小舅子家,小舅子是个不错的医生,说要给他姐姐调养一阵子,老伴儿就住在他那里了,算来也有十多天了。老康这下不用担心吵醒谁了,夜里一个接一个地看着战斗片打发时光。
昨晚老康打开电视,却只能看见忽忽跳动的一片雪花,伴随着嚓嚓的声响。他自己拨弄了半天,却还是雪花一片,估计又是天线出了故障。以前在城里住的时候,电视锅出现了问题,都是小儿子处理的,老康也懒得操那么多心。可现在这小子在一家小印刷厂打工,这么点小事叫他回来处理,连个路费都不值,况且老康正生着他的气呢,不想和他多说话。该去找谁处理一下呢?近来,村里的人们好像都故意躲着他,那些消闲的人们站在街上闲聊,他一凑过去,他们就像是被谁遥控了一样,一下子闭上了嘴,直愣愣地瞅着他散开了。老康始终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一直觉得村里人比城市人好处,难道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他们了?可想来想去,自己也没什么过错。没人搭理他,老康就更少出门了,躲在小院子里侍弄他的羊和鸡。昨个夜里没看上電视,他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听得东头传来一阵汪汪的狗叫声,他到院子里听了听,也没听出个什么,只好又回来躺下了,脑子里还是乱哄哄的一片。
刚分地那几年,老康还不到三十,精力旺盛,他和老伴儿拼命地种地,一年下来,吃饭问题是解决了,可是手里没有活钱。秋天卖了粮食,往往是等到过年也拿不上钱。一到孩子们开学,就得去和城里的亲戚们借钱交学费、买书本。这样过了几年,眼看着两个儿子一天天大了,老康就把土地留给老伴儿和孩子们侍弄,自己硬着头皮进城去求亲戚们帮着找份能来活钱的营生。他先是赶着马车给一些单位送氧气瓶,农忙的时候再回村忙活一阵子。后来他和一个小煤焦厂的老板混熟了,老板让他到食堂当了厨子。老康不用受风吹日晒的苦了,收入也比种地强多了。站稳脚跟后,他干脆把老伴儿也接进城跟他一起干,村里的地呢,留给了一个本家弟弟种。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老康在城里买了两间小平房,大儿子上了中专分配进城,如今孙子都七岁了。前年小儿子也读完了大学,和村里那些人比比,老康觉得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可去年煤焦厂因为污染严重被查封了,没过几个月,他的两间小平房也因为城市改造给拆了。虽然上面说要给他分楼房,可楼房一时盖不起来,想继续在城里待下去就还得租房子住。大儿子要把他们老两口接去他家住一阵子,等盖起楼房再搬回去。
老康一想也是,如今小儿子也有了对象,等分了楼房还不得给人家当新房,到成家时还得一笔钱,能省就省几个吧。于是他就把家里的东西处理了一部分,一些生活必需品寄存在一个亲戚家,搬到了大儿子家里。他本想着再找点活儿干攒上一些钱给老二成家,出去找了几趟营生,那些服务行业一见他是个老头,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老康想起供热公司有一个熟人,就去找人家说想去当锅炉工。亲戚传过话说得有司炉证,而且干那营生的都是身体强壮的年轻人,怕他吃不消。老康好说歹说,人家只好把他领去了。结果干了两天,他就全身疼痛得受不了了。老康不服输,又接了菜去卖,结果天太冷,冻得他肺炎又犯了。在医院住了些时日,总算是好了。儿子和老伴儿说啥也不让他瞎折腾了。
一夜也没睡踏实,听得街上有脚步声,老康知道是人们早起去摘黄花了,而且听到羊们也咩咩地叫了,估摸这几个家伙也饿了,他就也爬将了起来。
太阳没有出来,村子笼罩在薄薄的晨雾中。老康下地寻着了食盆,踢踏着鞋到下房的麻袋里挖玉米。麻袋里的玉米所剩无几了,他只好把食盆子放在地上,把麻袋倒翻出来,往食盆里抖,抖了半天也只有小半盆子。心说,才养了不到两个月羊,就吃了这么多玉米。看来这不种地光靠买玉米养羊还真不行。
开春的时候,老康和老伴儿回到了村里,他的旧窑洞已破烂不堪了,他把东西寄放在邻村的连襟家。老康的院子很大,正面是三间窑洞,他不在这些年,窑头上的草长得蓬蓬勃勃,门窗玻璃破的破、飞的飞,院墙也塌得高一段矮一段的,像古长城垛口一样。南房也坍塌了,大门也不知哪里去了。他请了几个泥瓦匠、木匠修整了好几天,把正窑洞、南房修补住了,又装了玻璃。没有大门,他就拾掇了一些木板和旧椽自己钉了个简易门。老两口又收拾了几天,勉强能住了。想想今后的生活,老康打算要回自己的地,可那个本家弟弟也离村了,地跑到了别人手里。他去找村长,村长早换了,要他找老村长解决。他气得在炕上躺了好几天没起身。后来实在是闲不住了,就托连襟买了五六只羊羔。他和隔壁的老刘搭了几天大棚,老刘低价卖给老康一麻袋玉米,后来老伴儿病了,他又是忙着把她往县城的医院送,又是割草养羊,渐渐就把要地的事给忘了。
村边都是庄稼和菜,没个放牧的地方,已经到了盛夏,天也热得受不了,他也懒得去远处放它们,只好将就着出去割点草,顺便能四处转悠转悠。
既然新村长不管这事,那就得去找老村长了。这会儿人们都在地里摘金针呢,等上午再说吧。现在得想办法弄弄电视锅,要不这晚上太难熬了。老康决定到街上问问村里有没有能修锅的人。
这时,电话响了,是小儿子打来的。大概是信号不好,也听不太清楚,老康吼着嗓子让他大声点说。儿子说了大半天,老康基本上明白了,是新楼房交工了,這小子想赶快装潢、结婚,想让老康再出点血。老康心说,一要钱就想到你老子了。小儿子的对象和他一起在那家印刷厂打工,过五一的时候,他还把那姑娘领回村让他们老两口看了看。老康见那姑娘留着一头卷曲的金发,也不知抹了多少脸粉,远远地就闻见刺鼻的香味,眼睫毛染得蓝汪汪的。而且就那么光着膀子,露着半个胸,当着他们的面和儿子打情骂俏着。老康看着脸就发烧,心说,还哪有个正经姑娘的样子。他悄悄对儿子说了自己的意见。这小子给人家勾去了魂,阴沉着脸冒出一句,不这样我还看不上呢,您儿就认得那些土里土气的村姑。老康气得鼻子都歪了,对儿子瞪着眼,气呼呼地表了态,你要是要这女的,就甭想住我的新楼房。儿子晚饭也没吃,就领着那女的走了。此后一直也没给他打电话,老康也一直憋着气,也没提让他修电视锅的事。
出了街,远远地就看见有几个人挎着摘金针的篮子从东边的巷子里出来了,一边还在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看他过来了,人家就像见了狼似的,呼啦一下散开了。近来不知为什么,他一出街,人们就对他指指点点的,难道人们还是把他当城里人看,有些容不下他?按说自己没一点城里人的样子,他和他们打招呼的时候还很注意,生怕用了城里的语言,让他们觉着别扭,把叫惯了口的老师傅、小同志什么的又改回成老哥、大兄弟一类的词了。隔壁的老刘过来把他拉回到大门口,悄悄地说,东头的杨平家夜里被人偷了,丢了十多只羊和几麻袋粮食。最近村里好几户人家夜里被贼偷了牲口和粮食。老康知道杨平是村里的养羊大户,养了三四十只羊,这次损失可真不小。老刘一边说着,一边用异样的目光扫视着他,然后急匆匆地进了自家院子,把大门也关上了。老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康决定到东头的巷子里去看个究竟。这会儿很多人还在地里摘金针,所以杨平的门口围的人并不多。等老康过去的时候,这些人又呼啦一下散开了。杨平家的南房被捅开了一个大窟窿,粮食和羊就是从这里被弄出来的。走出巷子的几个人在嘀咕说村口有汽车轱辘印,肯定是把粮食和羊拖出村装车拉跑了。这些贼也忒胆大了,老康低声嘀咕着。
老康又担心起自己的羊来。前一段他就打电话让大儿子弄一条狼狗回来,可到现在也没见音信。他知道大儿子还算孝顺,可大媳妇很会演戏,当着面对你好得要把心掏出来似的,背后却恨不得把你吃了。他和老伴儿在大儿子家住着那会儿,白天,儿子一家三口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天寒地冻的,老康两口子就蜗居在楼上,充当了保姆的角色。老伴儿不是忙着搞卫生就是给儿子一家打毛衣。老康没事干,就守着电视看他的战斗片。老康有厨子的手艺,除了看战斗片,就是变换着花样做饭,把儿子一家伺候得很高兴。儿媳妇一进门闻着满屋的饭香,就满脸堆笑,甜甜地叫着:爸爸的饭做得真香哪。老康心想,连亲生的两个儿子都没这么有韵味地叫过他,夸过他。老两口就更卖劲了。
后来老伴儿出去买菜,因下雪路滑摔了一跤,崴了脚下不了地了,老康也只好整天忙着买药、伺候老伴儿,没心思在做饭上下功夫了。好几次儿媳下班回来,他还忙着给老伴煎药,没顾得上做饭。儿媳妇的脸上就难见笑容了。接着就当着他们的面骂小孙子,甚至和儿子吵架。
一天夜里,老康他们被两人的叫骂声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听见儿媳妇说,你爹妈这么年轻,就赖在咱家等人养活了?他们不是一时没处去吗?等楼房盖好了不就走了。大儿子低声诺诺着。现在物价这么高,这样下去还了得,你个窝囊废,在外边挣不来钱,在家倒是挺孝顺呀,要是他们这样赖下去,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咱可说好了,有他们我就走。儿媳妇嗓门挑得老高,大概是故意让他们听见吧。老伴儿窝在被子里抽泣,老康也很难受。闷闷不乐地过了个年,老伴儿的脚基本上好了,可老是睡不踏实做噩梦。老康想,再待下去的话,连累大儿子也不好过,看来得尽快离开了。
天气一暖和,老康就要回村,儿子张嘴要说什么,看见媳妇狠狠地瞪着他,就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那您老自个儿看着办吧。扭头出去了。
太阳也有一竿子高了,老康一进院子,他的羊们又咩咩地叫唤上了。他进南房抱出一抱草,给它们添上了,回头泡了一袋方便面吃了,取出镰刀在磨石上嚓嚓嚓地磨了一气,然后推出摩托车,把大门锁上出来了。
此刻,老康最担心的就是他的破大门,这些贼连砖墙都敢拆,他这扇七拼八凑出来的大门还不是一脚就踹开了?
街上横七竖八地停着一些装满黄澄澄金针的驴车、三轮车和筐子、篮子,显然是刚摘完金针回来了。前几天刚下了一场雨,早晨有露水,所以人们都穿着雨鞋,围着塑料布摘金针。听说了杨平家被偷的事,许多人连家也没顾得上回,就把金针摆在街头,七嘴八舌地议论上了。听得出有同情有惋惜的,也有幸灾乐祸的。他们看见老康骑着摩托车过来,又猛地停止了谈话,几个人又使着眼色对他指指点点。老康还是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们,他们像防贼一样提防着自己。他也懒得理他们了,加大油门冲了过去。
村东是平整的水浇地,进县城的马路从中穿梭而过,两边是高大的白杨,繁茂的枝叶搭在一起,给人们撑起了一片浓浓的绿荫。老康年轻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盐碱滩,村子边上种着零零星星的葵花和山药,也像是得了大病似的,有气无力地勉强活着。开春了,站在村边望去,地里泛出大片大片白色的盐碱,像一个患了白癜风、满脸是癣的丑姑娘。夏天的时候村里的牲口就被放在这里啃草皮。下过几场雨后,到处都是小水坑,放暑假的孩子们倒是有了好玩的地方。记得有一年秋雨连绵,人们就拿着铁丝罩在水里一下一下地捞起比指头稍微大一点的小山药蛋。那时他们村就指望着村西的坡地,也是靠天吃饭,没多少收成。这也是后来很多人离村的一个原因。一到了农闲,队里就组织社员挖渗水渠改造盐碱地。老康因劳动积极,还被选为突击队队长。现在他站在地头,看着这片平整的土地,不由得想起了那时到处红旗飘飘,人们光着膀子,在烈日下汗流浃背地挖防渗渠的情景。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片连草都长不高的盐碱地如今被改良成了村里最好的地,而且打了机井,旱涝保收,种着大片的玉米、黄花和蔬菜。靠近村子这一头还新盖了一些塑料大棚,种了黄瓜、油菜之类的细菜。站在村口一望,满眼都是青青欲滴的菜畦,真是让人羡慕死了。前两天,城里的贩子开着大车来村子收菜,邻居老刘一家都上阵了,还是有些忙不过来,老康主动提出要帮他的忙,砍了圆白菜后又摘辣椒,整整忙了两天。看着四千多元进了老刘的腰包,老康就有些忌妒,今年自己可没一分进门呀,别的不说,光二儿子成家一项就够他愁的了。这会儿,地里人还是很多,黄花多的人家还在忙活着,噼噼啪啪的剥落声此起彼伏。一群群采了蜜的蜜蜂嘤嘤嗡嗡地从他身边飞了过去。抬眼望望,长长短短、挨挨挤挤的针形花蕾在日光照耀下金光闪闪,给每个人身上都罩上了一道金色光环。以前,老康在这一带也有二亩多地,可惜现在还不能要回来,要不自己现在也和他们一样忙着呢!他心里用了劲,手上也跟着用上了劲,摩托车吐着粗粗的烟雾从新修的水泥路上飞驰而过。
前面是一大片正在抽穗的玉米和一大片碧绿的西瓜地。南风刮来了玉米和蒿草的香气。玉米们正在发疯地长着,油亮油亮的叶子迸发出旺盛的活力,像朝天举着的喇叭筒。侧耳细听,老康似乎能听到那有节奏的轻轻的拔节声。西瓜也已经成型,圆圆滚滚的,铺了满地,像一个一个调皮的皮球在地上尽情地打着滚,发出均匀有力的喘息声,向老康炫耀着它们的自由和欢乐。要是这里面有一块玉米或西瓜是自己的该让人多么高兴呀。他會细心地照料它们,不让一根杂草抢夺它们的养分。可惜这里没有他老康一株玉米或一颗西瓜。他心里真是堵得慌。想当年,老康在这一带也有十多亩地,那时因为不能浇,种什么也得由老天爷决定收成。他种了两年玉米,每年都只是收回些一搾来长的小棒子。虽然今年雨水不多,可这片地是经过改造的二阴地又能浇。听老刘他们说,现在,这些地一亩就能打一千五六斤玉米。要是当年能料到这些,他是说啥也不会离开村子的,要知道当年自己可是个人见人夸的壮劳力呀,这些年下来,肯定比老刘他们的收入还要可观。
玉米地的圪塄上那些水稗子、青草、莎蓬草也沾了光,也长得蓬勃而旺盛。那柔嫩的一绺一绺的莎蓬,像女人纤细而浓密的厚发,散发着青青的香味,比女人们的抹脸油好闻一千倍。这一阵子,老康似乎是恋上了她们,天天都来这里割草,在这里他能忘记一切的烦恼。渴了就在机井的边上掬一捧凉水,咕噜咕噜地喝个痛快。
老康一边割着,一边想着老刘他们的话,猛地一下子,镰刀割到了手上,开了一道血口子,幸亏他戴着手套,伤得还不算深。他按着伤口用嘴吹了一顿,总算止住了血,又抽了一支烟,继续割着。
没多久,老康就割了两大捆草,天一点一点地热了起来,风也像蒸笼蒸过似的,扑头扑脸地罩过来。估摸着老村长也该摘完金针回来了,老康就把草捆到车上,突突突地骑着回来了。
老康进村长院子的时候,村长老婆正麻利地在院子里撒着蒸出来的金针。她一手端起蒸笼,一手轻轻抓起笼子里的金针撒扬着。晶莹玉润的金针闪着金光,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飞落到地上,均均匀匀地散开了。周围人家的院子里、屋顶上也晾晒着一片片灿烂的金针,人们的院落都笼罩在一片金黄里,煞是好看。
村长老婆看见老康进来了,放下手里的活计,显出待理不理的样子,挤出一丝笑容招呼着他:
他康叔,没去割草,出来溜达了?
刚回来,想问问老哥我家地的事。老康有些巴结地回敬了人家一个笑脸。
这些年你在城里可发财了,何况现在也不错,骑着摩托割草,多新鲜,还想着种地受罪的事?
这样下去我就得喝西北风了,真有些憋不下去了。老康对她说的话有些纳闷,可自己是上门来求人家,也不能多说什么。
老头子摘回金针又去锄地了。你那点地早让你那个不成器的兄弟抵押给二根了。老康知道堂弟不成器,前几年赌博输了不少钱,只好也跑到外面去了。
可地还是我分的吧。
那你就拿合同去找朱四吧,人家是支书,你哥也管不了这些闲事。说完,她继续端起金针撒扬起来,也不理会老康了。
老康吃了一鼻子灰,只好灰溜溜地回家去找那份承包土地的合同,可是翻了半天,也没见那份合同的影子,看来只好等老伴儿回来再说了。
中午了,老康捞了一块豆腐,在院子里拔了两根葱凉拌起来,又从街口的小卖部买了几个馒头凑合着吃了。其实他一直爱吃黄糕,可是自己没地没打上,和人买了一袋糕面也吃完了。这不种地连个糕也不能尽兴地吃呀。老康还在生着闷气。
午后的太阳把地面烤得滚烫滚烫的,火烧火燎地使人感到窒息。老康昏昏沉沉地在炕上迷糊了一阵,又听见羊们咩咩地叫开了。尽管他天天割草,可是这群家伙还是长得很慢,看来得让它们出去放放火气了。既然村东地多不能放牧,那就到村西的山上看看吧,今年雨水少,也不知山上有草没,去碰碰运气吧。打定了主意,老康就出来了。
老康慢腾腾地赶着羊出了村子。天热得一动就浑身冒汗,羊们大概也有些不习惯,老康怎么吆喝,它们还是直往路边的庄稼地跑,把老康忙活得浑身直冒汗。
过了庄稼地是进城的公路,来往的各种汽车络绎不绝。路边的杂草抵不住太阳的暴晒,叶子都卷成个细条了。老康瞅了个空隙把羊赶了上去。羊们看着两边穿梭的汽车,有些害怕,往马路对面挪动了几步又退了回来,搞得两边的汽车也有些乱了章法,一个劲地按喇叭、踩刹车,有几个小车司机还把头伸出窗户冲老康喊着快点赶羊。老康只好用力抽打着羊,羊们疼得直蹦高高,一个劲地咩咩乱叫着,几步就蹿到了马路对面。老康怕车碾压了他的羊,心说,我在城里二十多年了,什么鸟没见过,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城里人,见了农村人就显摆耍横,老子才不吃你们那一套呢。他冲着司机喊,横什么横,碾死了羊你得赔钱!
对面是邻村的杏园,老康从城里回来那会儿,这些杏树正开着花,远远望去,像一片白色的雪。如今这大片的杏树已挂满了黄澄澄的杏儿。羊们钻进林子里,在地上搜寻着杏核和嫩草。这些杏树长得不高也不太粗壮,可是杏儿的个头却很大,比南方过来的桃子小不了多少。老康知道这是新品种,叫什么华州大节杏。邻村的杏儿在这一带很有名,打他记事起,这里就是杏林了,他们还在这里帮着种过杏树呢。那时的杏树长得很高大,可是挂果不多,个头也远不及这种杏儿。这几年又引进了新品种,还建起了好几个果脯加工厂。
听到羊叫声,从密密的林子里钻出了一个老头。问了老康,知道他是邻村的,就摘了几个杏儿请他尝尝。老康吃了一个,酸甜可口,水分也挺大,比旧品种好吃多了,难怪在市场上能卖到三四块钱。他在城里的时候也见过这种杏,可是觉着贵舍不得买来尝一尝。那老人提醒他说,前几天山上有护林草的过来抓放牧的。老康听着犯起了嘀咕,露出有点不敢前行的样子。那老头接着又说,这一段天热,也没见他们来。老康想,反正自己也就这五六只羊,没大羊群招人眼,如果给护林人员碰上了,估计说点好的也就过去了。他还是决定上去看看。
穿过杏林,就是高高的山坡了。羊们撒欢地往山上冲。可是今年雨水不多,山上的草也稀稀落落的。老康记得翻过这个山坳有一块较平整的地,山上有一股泉水正好流过那里,所以这里的草总是绿茵茵的。没分开地的时候,老康也给队里放过羊,周围村子的羊群都是来这里放,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泉水了。
大约花了半小时,老康赶着羊爬上了山。放眼望去,满眼的绿草,葱葱郁郁。羊们撒欢而下,老康也长长吐了一口气,跟着冲了下去。
泉水从不远处的山崖上冲泻下来,溅出一团团水雾,然后静静地在旺盛的草地上流淌着,真的没有一只羊或其他牲口。羊们大口大口唰唰地啃着。老康兴奋地向着那股飞驰而下的瀑水奔跑过去。银白色的水流一缕一缕地倾泻下来。撞在岩石上,水花四溅。记得那时他们上山植树,渴了就在这儿咕咚咕咚地喝上一气,也就解乏了。老康用手捧着凉丝丝的水扬洒在脸上,顿时感觉凉快多了。
羊们尽情地吃着,那些芨芨草、狗尾巴上似乎有些淡淡的白点子。是不是天旱缺养分造成的,但又不像,这里有泉水,应该不会太旱,要不草也长不了这么好,想了半天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老康也懒得瞎猜了,干脆躺在一棵老汉杨下歇息,又担心护林草的人来巡山,就机警地朝进山的小路巡视着。
天渐渐凉了下来,羊们一个个吃得肚子滚溜溜、圆乎乎的了。估计是吃饱了,就赶着羊往回返。羊儿们看起来很满足,也不等他吆喝,蹦蹦跳跳地往回赶着。老康给羊们领着,虽然大步流星,还是有些跟不上的样子。老康一边赶一边端详着他的羊。有两只母羊已经有羔子了,肚子也明显地比别的羊大一些,再有两个多月就该下羔子了。老康心想,山上没别人放羊,自己正好能钻个空子,巡山的估摸也很少上来,这么热的天,他们才懒得受这份罪呢。过几天应该再买几只小母羊,多下羊羔,这样一年下来,收入也挺可观。一路上他还是很警惕,怕遇上巡山的,直到过了杏树林,他才放了心。
不知不觉就回了村,老远就听见有人喊他。走近了一看,是润莲。在村里当小队长那会儿,老康整天领着润莲他们挖渗盐碱渠、上山植树。老康年轻时个头很高,黝黑的面颊充满了朝气,多次被公社评为优秀队长,村里有不少的姑娘对他有意思。润莲眼睛大大的,个头比他还要高。她一边干着一边大声地说笑着,两根大辫子在屁股后面来回地摆动着,很招人喜欢。有了她的笑声,老康就觉着干活儿也很轻松。若是哪天润莲没来,他就感觉空空落落的,干起活儿也是松松垮垮的没精神。润莲也总是爱和他结着伴儿劳动。渐渐地,老康就把润莲看成他的另一半了。可是等家里找了媒人去提亲,润莲父母却嫌他家穷,死活不同意。后来润莲被她妈逼着嫁给了瘦瘦弱弱的张云。他们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张云家境不错,可人很懦弱,五十多岁就得病走了。那时他们的儿子小山才十多岁。这七八年,润莲又当爹又当妈的,真是不容易。前一阵子,老康帮润莲摘了几次金针,浇了两天玉米。后来润莲和他说村长老婆说他们的闲话。老康倒是不怕,可怕润莲受不了,他只好不再去帮忙了。
他康叔,我刚从你那儿过来。前晌去了,你不在,才又去了,还是个锁疙瘩。润莲比年轻那会儿胖了些,头发也花白了,眼睛还是那么大,可是布满了鱼尾纹。每次见到她,老康就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他们一起偷偷钻小树林谈恋爱的情景。
有事吗?老康回过神来,想着刚才的失态,他的脸有点发烧。
小山考上大学了,是北京的大学,请你过去坐坐,吃顿饭。
老康见过小山几回,也是大大的眼睛,像他爹一样,见了生人就羞红了脸低下了头。老康一听,真替润莲高兴,这下,她的一块心病总算可以去了。他本不打算过去了,可是看着润莲似乎是命令的样子,只好把羊送回去,简单收拾了一下过去了。
她家的窑洞比他家还要破烂,西窑的地上立着两根木棍支着窑顶。看来润莲的日子更不好过。小山在院子里收晒干的金针,二女儿二霞在东窑生火。老康心说,这姑娘也有二十多了,该找人家了。
饭很快就端上来了,有炒鸡蛋、鸡肉、排骨和几个炒菜,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了。小山闷着头吃,润莲和女儿一个劲地给老康夹菜、倒酒。没个男人在场,老康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感觉很不自在。润莲大概也是觉得有些尴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村里的一些人和事,后来就提起了村民们议论老康的事:
村里人都說你大脑有问题了,在城里捡个破烂也比村里强,人家一个个都是往外边走,你倒好,好不容易出去了,又回来了。
他们真这样说?老康眼睛瞪得灯笼似的。
村长老婆她们说,哪有骑着崭新的摩托车出去割草的?说你是个老不正经,这些年有几个钱了,这回来是……自己也不种地,成天往我家地里凑合,是……是找老相好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和她们辩理,她们嚷嚷着说,谁不知道你们的关系,还说我是为了……润莲有些激动,又显出年轻时候的那种羞涩。
老康当然能猜出润莲还有些说不出口的难听话,怪不得前晌那个老太婆那样和他说话,也难怪村人们都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看着润莲这样对自己,老康也激动起来,也就放开肚子喝了,后来就有些晕乎了。迷迷糊糊地又听润莲说,小山考是考上了,可这学费还是个问题,看看你能不能帮着凑点。老康心想这是润莲呀,他一定得帮这个忙。他一拍胸脯,说没问题,我肯定管。又回头对着小山说,你一定要争口气,让你妈也扬扬眉。小山边流泪边使劲地点着头。
天已经黑了下来,老康乘着酒劲儿,悠悠荡荡地回了家,也没顾得上给羊们添草就上炕躺下了。心想,这胸脯是拍了,可二儿子还等着要钱呢,该到哪里再想想办法帮润莲这一次呢?要不也对不住她当年的那份情了。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老康没听见羊咩咩的叫声,心想是不是也让贼给偷走了,都怪自己喝多了睡得太死。他急忙跑出去看。
羊们都四仰八叉、一动不动地躺在羊圈里,嘴角吐出一团团的白沫。老康上前想把它们扶起来,可羊们扶起来马上又栽倒了。老康眼前一黑,也跟着栽倒在地。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