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发现
阳关与玉门关,扼守着丝绸之路的南北道通,恰如中原出入西域的两扇大门;两关又像丝绸之路上光芒四射的灯塔,照耀着行者之路,温暖着游子的心。
扼守出入西域的大门
西汉时期,汉武帝征服匈奴、收复河西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列四郡,据两关”。四郡为酒泉、武威、张掖、敦煌,两关就是阳关和玉门关。
“渭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诗人王维的《渭城曲》为大家所熟悉,诗中的“阳关”与玉门关同为出入关塞的必经之路。
阳关设在敦煌西南一片叫南湖的绿洲上,这个巨大的湖泊在唐代又叫寿昌海,它是疏勒河最西端的一个支流。南湖绿洲曾经是汉代龙勒县、西晋寿昌郡的所在地。
李正宇(敦煌研究院研究员、敦煌学家):这里是抓住天马的地方,或者叫作收复天马的地方。这是进入国境的头一站,像玄奘回国的时候,从罗布泊过来,从于阗经过罗布泊,他事先给中央打了报告,说他要回来了。唐太宗就命令敦煌太守到阳关去迎接玄奘。敦煌太守就是在这里迎接玄奘归来的。后来,马可·波罗来中国也是从这里进来,他们都在这里停留过。
那么,古代阳关的关址又在哪里呢?我们骑上马,翻过一道道沙梁,来到了古董滩。随行的专家判断,古阳关或许就埋在这些沙梁之下(图1)。
(1)古阳关关址的可能所在地古董滩
后人判断阳关关址,都是根据《旧唐书·地理志》记载“阳关,在县西六里。”这里的县,是指龙勒县。
纪永元(国际敦煌学会甘肃分会理事、敦煌阳关博物馆馆长):这个地方,当地人叫古董滩,根据这些年专家的研究,认为这个地方就是当年古阳关遗址。
时隔千年,阳关关城早已荡然无存,连绵的沙丘之间,依稀可见断断续续的古代墙基,以及阳关附近的烽燧(图2)。
(2)只有残存的烽燧,提醒人们这里曾经存在的阳关
纪永元:生活用具,还有些生产用具也是在这儿发现的。像加沙陶、灰陶,和陶上的绳纹、席纹、麻布纹、刀削纹,都很有特点。铁器在阳关遗址上发现比较常见,证明汉代冶炼技术已经很普遍。
不愧是古董滩,各种古代遗物俯拾即是,文物单位曾多次在这里发掘到汉代兵器、货币、首饰及生活用具,当地老百姓有句话说“来了古董滩,不会空手还。”
那些房基、陶片、铜器提醒着我们,一个古代城市就在我们的脚底下。
荣新江(北京大学教授、敦煌学家):敦煌是中原王朝最西边的一个城镇,阳关、玉门关是它最西边也是最主要的关口。这两个关作为长城的一个组成部分,它有军事意义,但它的文化意义,交流的意义可能更重。 “西出阳关无故人”哪,说的是它的文化意义,而不是军事意义。
既然是关卡,理应设在居高临下的险峻之处,为什么却设在平沙无垠的地方呢?
阳关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荒芜的秃岭上,除了一截丝带一样纤细的小绿洲,周围几乎都是起伏的沙浪。
纪永元:设立阳关,主要是守住两片水。这个地方有一个西土沟,还有一个叫石门涧。把水就是把关,因为在干旱的沙漠上,人离开水是无法生存的,守住了水,千军万马才能生存,所以,阳关取这个含意。
对此,斯坦因有详细的论述:“为汉武帝中亚扩张政策出谋献策的中国将领,对地形的观察非常敏锐,他们不可能忽略南湖在战略上的优越性。对于那些希望沿此路前往敦煌的人来说,南湖是第一个能够提供充足的水源和牧草的地方。控制了南湖,事实上就有可能抵御任何来自阿尔金山方向对敦煌的侵扰。从最后一处有牧场的地方,安南坝至此地的距离还相当远,因此,如果不在南湖补充水源,任何人都不可能从那个方向抵达敦煌。中国人通过建关以控制这条道路的重要性就显而易见了(图3)。”
(3)从卫星拍摄的画面上,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阳关的特殊重要性
在无边的沙海中,阳关绿洲像一片树叶,而寿昌海则像树叶上的一滴露珠,对于在大漠长途跋涉的人来说,看到阳关,就看到了生机。
锁住水源的阳关,就有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神威。
当年,这里曾雄关巍峨、商队络绎,“使者相望于道”;这里曾绿树成荫、碧水环流,神马驰骋于原野。
如今“五原西去阳关废,日漫平沙不见人”。
眼前,除了黄沙还是黄沙。
目前,许多学者认为,阳关关城是被洪水冲毁的。
对于这一点,原敦煌博物馆馆长荣恩奇深信不疑。
荣恩奇(原敦煌博物馆馆长):我发现这里毁灭了的一个村子,沙子底下是澄泥,肯定有洪水冲过,在澄泥底下是农田、房子、城墙等痕迹,这说明,阳关毁灭之前经历了一场洪水。植被破坏了,渠道冲毁了,人们没办法,只好迁徙,随着风沙慢慢侵入,阳关就没了。我相信阳关的毁灭就是这样。
然而,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杨镰却有着不同的看法。
杨镰(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我个人认为,主要是和丝绸之路走向的改变有关系。随着丝绸之路的改变,丝绸之路不从这里经过了,阳关当然就不重要了。
阳关,丝绸之路上一座光芒四射的灯塔,它照耀着行者的路,温暖着游子的心。它曾是中国人的精神故乡。
然而,我们今天看到的阳关,只剩下小山包上的一座烽燧,而阳关大道也只是一片硬戈壁而已。
纪永元,一位土生土长的敦煌画家,他不忍心那些千里迢迢寻访阳关的人空手而返,他想让阳关复活。
从1999年开始,纪永元拿出了自己卖画的所有收入,又东挪西借凑了1000多万元,花了5年的时间,在戈壁滩上兴建了阳关博物馆(图4)。
(4) 阳关消失了,只有走进博物馆,游人才可以近距离地感知阳关和阳关文化
春风不度的玉门关
在敦煌西北部的疏勒河故道边,我们看到了一座黄土夯筑的城堡,这就是天下闻名的玉门关了(图5)。
(5) 汉代玉门关遗址
唐代诗人王之涣在《凉州词》里写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玉门关,是目前敦煌地区最古老的一座城池,在西汉敦煌尚未建郡之前就已经存在,当时隶属酒泉郡管辖。
李正宇:这个地方可能是西汉时候都尉府所在的衙城,也可以说是玉门关。
就这么一座不起眼的小土堡,它在中国历史、乃至人类文明史上却扮演过举足轻重的角色。
玉门关,在政治、军事上,它是开拓西域的前沿堡垒;在中西方贸易往来上,它又是一个通商口岸,负责征税、缉私、保护商旅的安全。从这道大门西去,就踏上了著名的丝绸之路北道,经车师到北庭,通焉耆,过龟兹,直到地中海各国。
东汉时期,驻守西域31年的都护班超,在他垂暮之年给汉皇上书:“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
天涯游子的这一声浩叹似乎穿越2000年的时空,震痛了我们的耳膜。
而眼前的玉门关,早已尘埃落尽,沉默无语。
关城西边有一座残留的古堡遗址,玉门关之谜从这里开始破解。
李正宇:斯坦因当年在这里发掘过6个地点,出土了一部分汉简。
斯坦因是1907年4月到这里发掘的,他幸运地发现了 “玉门都尉府”字样的汉简,认定这里就是玉门关所在地。
1943年10月,我国考古学家夏鼐、阎文儒又在这里发掘出写有“酒泉玉门都尉”字样的汉简。
此后,史学界认定这里就是汉代玉门关。
那么,这样一个一发千钧的重要关口,为什么要设在这儿呢?
以一块并不险要的平地作为关隘,其中一定充满了玄机:一出城门,就是一个天堑般的大沼泽;东西方向是万里长城;北边横亘着马鬃山;南边沿着敦煌西塞墙一直通向阳关,塞墙和烽燧以外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库姆塔格大沙漠,玉门关易守难攻、坚如磐石。
看来,在关城的选址上,古代的军事家们可没少费心思。
李正宇:从自然地貌来看,玉门关没有山川险峻的形势,也是因为它把住了水。从这里往西到罗布泊上千里都没有水,人们必须到这里补充水。把住了水源就把住了命脉(图6)。
(6)和阳关一样,玉门关设在这里的另一个玄机,也是为了控制水源
把关就是把水,流淌在长城沿线的疏勒河,变成了一道军事防线。
那么,古人后来为什么又抛弃了汉玉门关呢?
汉玉门关外的三陇沙、白龙堆等沙漠、盐碱地带,地形复杂,环境险恶,历来被视为畏途。到隋炀帝设立伊吾郡,丝绸之路又开辟了由晋昌到伊吾的新北道,也就是现在还在使用的国道312线,玉门关就东迁到了瓜州境内。
敦煌汉玉门关从此烟尘断绝,终被废弃。
李并成:这个玉门关大概是从东汉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就已经从敦煌西北向东迁到了双塔堡一带。
唐代玉门关究竟迁移到瓜州的什么位置?这又是当代中国考古的一大谜团。
难解唐玉门关谜踪
在敦煌学家李正宇教授的带领下,我们踏着唐僧取经的足迹,重走瓜州古道,寻找唐玉门关。
玉门关是唐僧出国的最后一道关口。
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玄奘在瓜州晋昌城询问西行路程“或有报云:从此北行五十余里有葫芦河,下广上狭,波甚急,深不可渡。上置玉门关,路必由之,即西境之襟喉也。”
这段记载,成为后人判断唐玉门关位置的重要凭证。
我们按图索骥,在锁阳城北百余里的范围内展开了搜寻。
从瓜州县城出发,向南翻过截山子,眼前出现一片巨大的盆地,这就是榆林河下游的踏实绿洲。这里残留着一座规模较大的汉唐古城遗址——踏实破城子。破城子北靠截山子,南望祁连山,东南距锁阳城27公里,与法师传中记载的“北行50余里”相差不多,这里会不会就是唐玉门关所在地呢(图7)?
(7) 疑为玉门关遗址的踏实破城子
李正宇:我没有把这里当成唐玉门关。因为据唐代《元和郡县志》记载,玉门关在晋昌城东二十步。现在在这么近的距离内,没有发现遗址。
李正宇曾经撰文指出,唐玉门关应该在安西县桥子乡西北15公里的马圈村以西,那里的环境与玄奘夜渡葫芦河的情形十分接近。
根据这条线索,我们又启程前往桥子乡。马圈村只有一位老人记得古城里的庙台,我们找到了老人的家。
老人告诉我们,这里曾经有个神仙庙,还挺大。
马圈村古城离村子不远,走过一片草地,我们很快就发现了城墙的遗迹。所谓城墙,在普通人看来差不多就是乡间的地埂子。
李宏伟:它残高有1.2米~1.3米,宽度有七八米左右。
千百年的风雨,几乎把一座偌大的古城夷为平地,只在城池的东北角残留了一座墩台。
李正宇:这个应该是玉门关关城东北角的角墩。很高,必须有台阶上去,台阶上建有庙宇,我们推测,这个地方可能就是唐玉门关了。
汉代敦煌郡的冥安县在唐代改名为晋昌县,隶属瓜州。《元和郡县图志》记载:“玉门关,在晋昌县东二十步”。这一切与玄奘夜半渡河、遥望玉门关的场景基本吻合。
然而,马圈村的城址是不是晋昌县城遗址,学界还没有最后定论。原因是城内尚未发现唐代文物。还有一个疑点是,法师传记中所说唐玉门关在瓜州城北50余里,而马圈村古城离瓜州城却只有24里,两者相差一半路程。
这样一来,唐玉门关愈加山重水复、扑朔迷离。
我们穿越湿地保护区,来到了双塔水库。目前,许多专家认可的唐玉门关位置是在双塔堡附近。
李并成:玄奘过河时,当时疏勒河两面都是山,水流比较湍急,疏勒河切穿山体的这一段,只有双塔堡这一段。疏勒河从昌马大坝出来以后,其余流经的都是平原,所以咱们认为唐玉门关应该是在这个地方。
今天建在疏勒河中游的双塔水库,水面积有上万亩。奔腾不息的疏勒河在这里被拦腰斩断,大坝截流后,双塔堡遗址即葬身于烟波浩淼的人造湖泊。推测中的唐玉门关也就至此失去了线索(图8)。
(8)沧海桑田,也许有一天会在这片深水下面发现唐玉门关的踪迹
历史似乎在考验后人的智慧和耐心,它只留下些蛛丝马迹,让唐玉门关像大漠上的海市蜃楼,清晰而又模糊,真实而又虚幻。
唐玉门关,就像一个失散的孩子,让人时刻牵挂,难以释怀。